第六章 無眠的吉祥草 第一節

人影閃動。

拉門被打開了,多志將手中的托盤放在門口,行了個禮。

托盤上放著兩隻茶碗,她給兩人沏了淡茶。

「我給你們沏了點兒茶,請不要拘泥茶道,隨便喝吧。」

多志把茶碗放在兩人面前,拿著托盤離開了。

「在這個隱居之地,我總是這樣喝茶,從來不會裝模作樣地品茶,因此不會當著客人面煮茶,總是端溫茶上來。」

牛一隨意抓起茶碗,「咕咚」一口喝得乾乾淨淨。

「那我就喝了。」

清如隨口一說,便學著牛一的樣子喝完了。

「這是伯父的作品呀。」

他顯得很懷念,將表面粗糙的丹波茶碗放在手裡,把玩了一陣。

「師父也說過類似的話——之所以有人打著茶道的旗號,煞有介事地品茶,或許和這個國家的茶史有關。一來茶的產量不高,相當於貴重的草藥;二來茶道似乎和武士奔赴戰場前的訣別儀式比較相稱。但是,一旦到了茶產量變大,武士們也不再愚蠢地相互爭鬥的年代,就應該順應形勢,以一種適當的形式喝茶。重要的是我們要對天地心存感激,是天地賜予了如此有滋有味的東西。」

牛一故意使壞,問道:「那您怎麼看待堺港商人的茶道呢?」

「或許他們是為了和信長談論火槍、火藥的預算,故意找個由頭吧。我雖然不從事武器彈藥的生意,但也經常和同行人在茶室里聊競標的問題。所謂『一生只有一次相遇』,這真是一個方便的借口。啊哈哈哈。」清如大笑一陣,又一本正經道,「那就開始吧,剛才我們聊到教堂秘道了。」

「我們不知道哪邊是出口,哪邊是入口……」

他的語調再度變得舒緩、柔和。

「本能寺一側的出口被怎樣堵起來呢?我們讓那個女人打探了一下,原來空井出口處有一塊重達五貫目的平整石蓋,被粗繩綁著。如果阿線不從上面切斷繩索,將我們從井下拉上去,我和良秋根本不可能推開那個石蓋。就在我們思考方法的期間,信長遠徵信濃、甲斐一帶,長期不在。他是……」

「天正十年四月二十一日回安土的。」

牛一補充道,當時他跟隨信長公出徵信州,日期記得非常清楚。

權兵衛點點頭,繼續說道:「阿線說他回來後要為招待三河大人舉辦盛宴,會耽擱一陣子。但是我覺得隨性的信長隨時都可能來京都,就讓良秋從五月下旬開始住在教堂里,我也每天晚上去他那裡看看。不出所料,五月二十九日,信長突然來京都了,而且只帶了二十幾個隨從,我和良秋覺得機會難得。哪知侍女阿線沒有一同前來。」

權兵衛說到這裡,輕輕一嘆,或許他是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況——如果無人內應就貿然闖入,是很危險的。

「也沒辦法。根據阿錢的消息,信長在本能寺最多待到六月三日或四日,五日就要西下,之後就會前往中國地方的戰場。如果這次錯過,將喪失報仇的機會。我們覺得就是兩個人也要干,決定六月朔日半夜行動。我們從阿線處獲得本能寺內的信長卧室圖,牢記在心,只要在人們酣睡的深夜爬到古井口,兩人合力用背將石蓋頂出縫隙,將繩索割斷就行了,然後等待時機,穿過庫房,直襲信長!復仇之神會保佑我們的。我和良秋原本就沒打算原路返回,做好了死的準備。我們做夢也沒想到明智大人會先下手……」

牛一難以抑制興奮,插嘴問道:「你們在何處發現明智動手的?」

「我們拿好武器,正準備從地下室鑽進秘道,良秋先察覺的。他對聲音敏感,能流利地彈奏西洋樂器。他說有腳步聲傳到地下,似乎有許多人,而且就朝我們這個方向來。為防萬一,我們趕緊掉頭跑上教堂三樓,朝四周一看,大吃一驚,本能寺內滿是人和戰旗。最初,我們只想糟了,和阿線說的不一樣,信長要上戰場了!所以立刻改變戰略。織田軍中有人認識良秋,我便把他留在教堂里,獨自穿上傳教士的長袍,身藏吹箭走了出去。當時,我想利用他們的忙亂,借著微亮的曙光瞄準騎馬上陣的信長,只要一根毒箭就能取其性命,復仇反倒變得容易。」

(這樣就能殺死信長公嗎?)

雖然這麼想,牛一還是沒有插嘴發表意見。

「但等我走進本能寺才注意到——並排的騎兵已經解開馬嚼子,火槍隊已經點燃火繩,明顯是戰鬥架勢。而且十重、二十重的旗幟上都畫著桔梗紋。我在阿彌陀寺散發草藥的時候,曾記住不少武將的家紋,所以當即明白那是明智大人的部下。我想那是造反,趕緊返回教堂告訴良秋。多麼幸運呀!這就是當時我們兩人的真實心情。不用臟自己的手,就可以達成復仇的目的。但轉念一想——不好,信長老謀深算,說不定戰到一半就會逃進那條秘道,算準時機穿上預先準備好的西洋長袍,悠然自得地從這裡溜走。我們覺得要迎頭痛擊信長,而且最好在他下井的時候襲擊,於是決定再次回到秘道,拿著武器朝內里前進。不過那時,為防萬一,我再次琢磨一下我們的處境。」

他表情嚴肅,猶如一位身經百戰的名將。

「是吧,您怎麼想的呢?」

牛一吞了口唾沫,等他說下去。

「萬一明智大人知道教堂秘道,怎麼辦?他當然會派兵前來。到時候,我們該怎麼辦?」

信長公在秘道中被兩面夾擊……想想都覺得可怕。

但是,權兵衛淡定地說了下去:「那樣也好,無須我們弄髒手,事情就解決了。但是,如果把我們也當做敵人卷進去,那可受不了。如果親手殺死信長,就算受到懲罰也在所不惜,但如果沒殺成,自己反倒成為犧牲品,那就不划算了。」

牛一老老實實地點了下頭,說道:「您說得有道理。」

「商量的結果就是一個人在入口,一個人在秘道內見機行事。在狹窄的地方,與火槍相比,吹箭更能靈活地應對突發事件。鑒於此,我主動要求進秘道,讓良秋守衛入口。作為聯絡信號,我們分別抓住魚線兩端,如果我用力拉,說明信長下到井裡,良秋就要立刻趕來;如果良秋用力拉,說明明智軍靠近,我就要趕緊退回去或者暫時藏進某個岔口。」

牛一由衷感嘆道:「你們想得周到,就連武將們都要自愧不如。」

「不過,我們本來就是螳臂當車,現在又要各自為戰,結果將如何呢……」權兵衛一直都很冷靜。

「您就繼續往下說吧。」

「我當然要說完,不過,到此為止,我已經講了十分之九了,繼續說下去之前,能否先聽您把話講完?因為找還沒弄明白信長那傢伙的真實面目。」

「您想聽什麼呢?」

(到時候了。)

雖然這麼想,但牛一還是裝糊塗。

「您剛才說信長絕沒有篡奪皇位的野心,只是想和天皇一起在天守閣上開心地觀賞天象變化,才要把他帶到安土去。而且,您剛才說手上有證據,對嗎?」

牛一服了,對這個男人耍小奸小壞可不管用。

「啊哈哈哈。我說不過您,沒辦法。那麼……輪到我說了,對嗎?哎呀,權兵衛先生,您相當會談判呀。」

雖然咂舌,但這種「敗北」倒讓人心情愉悅。

「這三十年。我就靠談判、討價還價謀生的。」

牛一終於明白,權兵衛是個令人始料未及的強硬對手。

「那就帶您去我的倉庫。」牛一下定決心。

「倉庫?」權兵衛有些驚訝。

「是我屋後的書庫,那裡放有信長公託付的東西。那就是證據。多志,把燈籠給我。」

牛一帶著權兵衛朝書庫走去。

(這是最後的較量。)

牛一從廊台上看看,太陽已經偏西。這時,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吃飯,但沒有說出來。和權兵衛聊著往事,牛一覺得內心充實,不想破壞這種氛圍。打開書庫後,他用燈籠照著屋內。

「雖然沒有您的倉庫大,但對於防火、防震、防潮,我還是有點自信的。」

「真是不錯。」權兵衛用手在書庫的牆壁上到處敲敲,確認材質後。感嘆一聲。

「請到這邊來。在左邊內里的書架處,有道暗門,東西就放在那兒。請看。」

裡面放著用舊衣服包裹著的木箱。牛一拖出一個,用力打開,將燈籠照了過去。

「您看。」上面有點灰塵,用手拂去後,能看見幾十根金光閃閃的金條。

「哎呀!」權兵衛不覺驚呼。牛一解釋起來,語調平緩。

「這是美濃地區產的金子,一共五箱,重達二十貫目以上。權兵衛先生,您也是做買賣的,不用我說也知道價值吧。當時,這是為正親町天皇駕臨安土而準備的,只是一部分。信長公將其託付給我。他說這些不夠的話,可以從秀吉負責的石見礦山索取。不過,他好像打算只帶五攝家中的少部分人來安土……尤其是像陰陽師頭領土御門久崤之流的迂腐之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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