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隱士之鄉 第七節

「永祿五年春,在一個櫻花爛漫的和煦日子裡,當時還是阿彌陀堂學僧的清玉上人受到吉乃夫人的邀請,前往生駒大人家舉行法事。」

權兵衛接過多志手中的天目茶,緩緩喝完,閉目休息片刻,繼續說起來,言辭中充滿了對往昔的眷戀之情。

「那時,多志夫人還是個七八歲的少女,而清玉上人也才二十齣頭。後來聽別人說,吉乃夫人之所以邀請清玉上人,是因為暗自希望將來清玉上人能娶自己的女兒。不過後來,因為信長的干預,兩人被完全分開,無果而終。而微微知道母親心意的多志夫人則一直悄悄戀想著清玉上人,她一直珍藏著清玉上人在法事後贈與的念珠。十七年後,在受難前夜,被關押在二條西洞院妙顯寺的時候,以及轉天在京都六條河原被處死之際,她都將那串念珠纏繞在手腕上,寸步不離。看到那種情景,想到多志夫人的內心世界,我真是肝腸欲裂。在京都六條河原受刑的時候,多志夫人看見在籬笆外念經的清玉上人,似乎大為安心,微微鞠個躬,然後面無懼色地坐在葦席上,接著緩緩解開手腕上的念珠,緊緊地握在兩手之中,將脖子伸出去。在人世間的最後時刻,多志夫人一定想讓清玉上人握住她的手。隨後……」

說到這裡,權兵衛或許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一下子硬咽了。

「當無情的刀刃落到多志夫人頭上的一瞬間,那個念珠猶如有了生命一般,高高飛起,散落到站在籬笆外圍觀的我們的身邊。我覺得多志夫人的念想隨著念珠飛過來了,趕緊伸手去撿,哪怕撿到一顆也好。但是信長的家將用力踩我的手,把中指都弄傷了。您看,我這個手指現在還無法正常屈伸。」

權兵衛伸出右手,咬著嘴唇,似乎那是昨天才發生的事情一般。

牛一未曾看到六條河原的慘劇,他當時正為傳達信長公發出的一個又一個指令而忙得不亦樂乎,但說實話也不忍去看。因此,在《信長記》中記敘上述事實時,他只是引用了在現場目睹的信長家將的記錄。

和權兵衛那讓人身臨其境的話語以及有關念珠的秘聞相比,牛一覺得自己的記敘過於遜色、平庸。

「後來,那些念珠怎麼樣了?」牛一無力地催問道。

「我一顆念珠都沒撿到,垂頭喪氣地回了寺廟。之後,師父一直悶在大雄寶殿中,為多志夫人祈禱冥福。我沒有祈禱,沒心情祈禱,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向信長復仇,即便墜入地獄也在所不惜。我不需要饒恕罪孽的佛。我需要認可復仇的神。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當晚,我苦悶煩躁、衝出阿彌陀寺,懷裡揣著葉屋的錢款,沿海路前往九州的大村。」

「您去了九州?」

九州是牛一未曾目睹的世界。信長公曾說過:「一旦平定毛利,首先要去長崎。在那裡的教會中,有個帶自動裝置的自鳴鐘,與安土的自鳴鐘相比,那玩意更大。我很想看看,你也一起去。」

眼前這個男人看到了信長公都沒見過的東西。

牛一再次用羨慕的眼神看看權兵衛。

「我是為了投奔傑里克?良秋才去九州大村的。前一年冬,他爸爸惹怒了信長公,從近江高島地區被趕走,良秋也離開安土,隱居在大村。」

近江的佐和山城位於進京要道上,在上杉謙信進京前,信長公不可能將這裡的防務完全交給從淺井家倒戈過來的磯野員昌,便突然找個借口將其調開。這是天正六年二月的事。員昌假裝去四國朝山拜廟,逃離是非地,在那裡待了兩年,等事態平息後,經淡路島再次回到紀州,結果正好碰上織田家的軍隊。

信長公立刻將員昌斬首了。

「當時,放棄皈依二十多年的凈土宗,那可是讓我肝腸寸斷的事。現在冷靜想想,那時的行為不可理喻,就是一種衝動。總之,我當時不能原諒縱容部下殘暴的信長,覺得信奉佛教只會讓人目睹暴虐,卻毫不抵抗地超度亡靈,那是非常懦弱、悲慘的。不過,在大村,那曾經理想化的基督徒生活也並非讓人心靈恬靜。」

說到這裡,權兵衛輕輕吐了口氣。

根據一五八三年日本耶穌會的報告,大村、有馬、天草、平戶一帶當時有十一萬五千多信徒。雖說那裡有三個城主管理,卻早就成為龐大的基督教王國。對於權兵衛而言,那裡應該是理想中的家園,為何提及當時反而要嘆氣呢?

牛一咽了一口唾沫,等著他下面的話。

權兵衛經由傑里克?良秋的介紹,被基督教會接納,成為長崎修道院的旁聽生。對於基督教而言,信仰佛教的僧侶改弦易轍,這是宗教戰爭的勝利,因而要大加宣傳。

「您當時受到特別對待吧?」

聽到牛一的問話,權兵衛略微額首,講述起自己的感受。

「我當時學習基督教或許是幸運的,因為我正好碰上瓦里尼阿諾(東印度巡察師)來日本。如果沒有遇見他,只是在卡布拉盧(九州傳教士頭領)手下學習的話,或許我的基督教知識會非常淺薄,其結果就是迅速絕望,在九州自甘墮落。」

瓦里尼阿諾是一五三九年出生在那波里王國的貴族,二十七歲時進入耶穌會,一五七三年成為東印度巡察師,天正七年(1579年)來到日本,當時四十歲,是個年輕才俊。

而卡布拉盧當時大概五十二歲,是葡萄牙的貴族,不管從年紀上還是進入耶穌會的時間上,都要比瓦里尼阿諾早,堪稱前輩。而且。雖說都是貴族出身,卡布拉盧是蒸蒸日上的葡萄牙的貴族;瓦里尼阿諾則是在西班牙控制下的那波里王國的貴族,檔次不一樣。儘管如此,瓦里尼阿諾之所以能成為卡布拉盧的上級,是因為瓦里尼阿諾家和羅馬教皇關係密切。卡布拉盧不走運。

從表面上看。基督教在日本的傳教活動獲得巨大成功,但因這兩人矛盾,其內部世界也充滿對抗和分裂。最小的例子就是飲食。來到日本的瓦里尼阿諾為了和日本同化,要求在日的耶穌會成員遵從日式飲食,只能飼養雞鴨。他態度堅決,為了適應這種飲食變化,讓新任的傳教士第一年在長崎和大村居住。但是,卡布拉盧和這個年輕的上級對抗,喜歡帶血的牛肉,根本不吃米飯,直到最後也沒記住日語。而在服裝方面,瓦里尼阿諾則接受了卡布拉盧的意見。身處「都市」的宇留岸認為日本人看重外表,以貌取人,主張傳教士也要像日本僧侶那樣穿昂貴的絹織衣服。瓦里尼阿諾沒有接受,和在歐洲時一樣以清貧為宗旨,禁止穿戴絹織衣物。他規定的服裝是黑色的棉長衣,外套是日式的,帽子是歐洲式的黑圓帽,只在拜訪時披斗篷,禁止穿戴毛皮衣物。在這個問題上,宇留岸沒有遵守規定。在這種基督教的內部爭執中,權兵衛逐漸被瓦里尼阿諾的高尚人品折服。

「起初,我幾次想接受瓦里尼阿諾的親手洗禮,後來一追問才知道,瓦里尼阿諾口中的神是慈悲為懷的神,不是我想要的能允許復仇的震怒之神。那樣一來,我只能再次重複自己在阿彌陀寺中的苦痛,說實話,我很迷茫。而卡布拉盧說我是日本佛教界送進去的密探,對我的日常問候不理不睬,根本不聽我的訴說和煩惱。傑里克?良秋也對我說不要以卡布拉盧的態度來判斷基督教,只要聽瓦里尼阿諾的說教就可以了……在我看來,一旦進入其中,基督教這個世界簡直比佛教更骯髒,我品嘗到了幻想破滅的滋味。之所以作為基督徒在那裡停留兩年,是想尋找懲罰織田信長的神。在他們講述的基督教神話中,存在著懲罰人類的怒神。我也經常對良秋這樣說——『良秋,我們來這裡尋找什麼呢?不就是為了找到一個神嗎?不就是希望它親自講明這世上的對錯?你也回憶回憶吧,想想信長對你爸爸的無理處罰,想想你妹妹受到的殘酷折磨。』」

「良秋的妹妹也是犧牲者嗎?」牛一第一次聽說他妹妹的事情。

「是的。他妹妹叫八重,當時在荒木家,是跟隨多志夫人的侍女,在荒木一族被虐殺的時候成為犧牲品。在拖往六條河原的第十一輛板車上,她和奶媽們坐在一起。因為是基督徒,她獨自一人穿著麻布單衣,很顯眼,一個大大的十字架垂掛在胸前。她仰面朝天,獨自高吟著基督教之歌。織田家的兵卒們調戲她,在斬首前撕開她的衣服和褲子,肆意玩弄,真可謂是姦殺。那種場景讓人慘不忍睹。我曾對良秋說過——『你如果看到,當時就會瘋掉。不要忘記這種屈辱和復仇。』就這樣不知何時開始,『祈禱復仇』成為我們兩人的暗號,從天正九年中期開始,我和良秋開始學習使用武器。」

「所謂的武器,就是火槍吧?」牛一想知道得再確切些,問了一句。

「不,良秋練習火槍。我因為右眼和右手中指殘疾,練習吹箭。別看我這個樣子,我也是丹波人,從小就學會吹箭,不輸給任何人。雖然我生來不喜歡殺生,但就算現在,對於六間之外的野鳥、野兔,我也能百發百中。只要把從癩蛤蟆身上提取出來的毒液塗在箭頭上,那玩意就能變成殺人兇器。只要練習一下,就能射中十間外的目標。如果用竹子、葦管和挖空的木頭將箭筒加長,還能射中更遠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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