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舟入學問所 第三節

第二天早晨,牛一回到天滿。

隱居地已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顯得清清爽爽,似乎等待著主人的歸來。那個故去的伏見老婆婆在的時候,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紗耶肯定在。不知為何,牛一像年輕人一般激動起來。

「紗耶,紗耶。」

他低喚著,不出所料,後面廚房裡的聲響停息了,有人似乎忙不迭地跑過來。牛一覺得鬆了口氣,與此同時,旅途中的疲憊感頓時侵襲上來,他坐在門框上,一步也無法挪動。

很快,紗耶就端來盛滿溫水的腳盆,小跑著過來,害羞地低著頭,靠近牛一,然後蹲下來,熟練地解開他的草鞋鞋帶,將腳盆拽過來,低低地說了聲:「我給您泡腳。」這時,牛一才注意到紗耶的肩膀相當單薄。

「你瘦了呀。身休不舒服?」

「沒有,我沒生病。」

紗耶微微搖頭,這個動作讓她那單薄的肩頭更顯柔弱。

初次看到紗耶的那個晚上,這個倔犟女孩的肩膀看上去還沒有這般柔弱。牛一伸出雙腳。任憑她擺弄。紗耶將牛一的雙腳抱在懷裡,臉湊得很近,擦洗起來。很快,隨著盆中溫水升騰起的熱氣,紗耶頭上的髮油香味微微地飄散開。

牛一貪婪地深吸一口,偷聞著女子的香氣。就在他悄悄享受著的時候,一滴溫潤的水珠突然掉落在牛一的小腿上。這不是紗耶手上的水滴,也不是汗珠,而是她的淚花。

(她那麼孤單嗎?)

牛一做夢都未承想到了這把歲數,內心還會如此感傷。

「對不起。本來我打算就待兩三天的。沒想到和太閣的談話那麼耽誤時間。而且,我窩在山上的宅子里,無法派人給你送信。」

其實,牛一怎麼都能派人送信,但他不知該如何寫收件人。如果寫自己的名字,信會送到,但禮貌的紗耶不會打開看,而是放在一邊。如果寫她的名字,這就會成為城內人的無聊話題,說不定因此還會受到太閣追問。他隱瞞了內情。

「您不要說對不起。」

紗耶依舊低著頭。牛一偷偷享受著那柔嫩雙手觸碰他雙腳的感覺。在這個過程中,歸途中困擾著他的虛脫感在心中一點點變大。

因為這種虛脫感,牛一茫然看著門前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紫紅杜鵑,脫口發了一句牢騷:「我討厭寫作了。」

紗耶低著頭,輕輕問道:「您為什麼說這樣的話?」

「空虛。」

「空虛?寫文章,傳給後人,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呀。」

「重要的工作?哪裡重要呢?」牛一抬頭看著天窗,自嘲道,「長期以來,我認真記錄所見所聞,以此為基礎,很自負地寫下文章。現在,我看到的,聽到的,都不能相信。說不定我牛一在這個世上看見的、聽到的,都是虛假的。」

「虛假?」紗耶訝然抬頭。

「是的。或許我是個蠢貨,以假當真,撰寫成文。一想到這些,我就受不了,甚至想把寫過的著作都匯攏到這裡,一把火燒掉算了。」

「那、那……太可惜了。」

「可惜?不,與那些著作相比,我太田牛一的名聲更值得珍惜。紗耶,你不這麼認為嗎?」

雖然年紀一大把,但他還是想找一個人依靠。

「這個,這種事情,我這樣的人不懂,很難回答。」

紗耶慢慢站起身,似乎想從牛一身邊逃走,端著腳盆,靜靜退後。她那瓜子臉上已經沒有淚痕,似乎還浮現出妖艷的微笑。

「您不在的時候,紗耶我瘦了,手腕都這麼細了。不是身體不好,而是心病,因為大人您。」

她突然笑起來,然後又忍住,跑向廚房。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牛一呆若木雞,茫然看著紗耶的背影。

(女人,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牛一忽然想起和紗耶相遇的第一個晚上。當牛一將夭折女兒的名字賜予她時。這女子表情複雜。

那是為什麼呢?答案解開了。不是以女人的身份,而是以女兒的身份來侍奉牛一……紗耶對此失望。肯定是這個緣故。對,沒錯。

牛一開始後悔,他是個男人,膽子卻太小了。

之後的二十多天,牛一遊手好閒,沒有精神揮舞木刀,扎馬步。雖然他也知道身體一天天遲鈍,但就是打不起精神。每天,他沉默不語地吃完紗耶準備的早、晚飯,懶洋洋地回到書房,但也不會讀書寫字,就橫躺在地上,自感墮落地無所事事。經常出現的由己的幻影也消失了。每次醒來,身上必定蓋著薄薄的春被。對於紗耶的無聲照顧,他也懶得答謝。

唯一讓他放鬆的方法就是散步。

他不喜歡去附近的神社、寺廟。自從和太閣見過後,他就沒興趣將心愿寫在那些地方的祈願板上了。

取而代之,他幾乎每天都要到天滿菜市場。菜市場原來在石山本願寺前自然形成,後來因為寺人和信長公發生衝突,石山本願寺遷到紀州鷺森,原寺廟就廢棄了,而菜市場也轉移到天滿南詰一帶,那裡和牛一隱居地近在咫尺,商人買賣的聲音不絕於耳。

牛一喜歡菜市場的喧鬧。

人們都趕早,牛一也一大早就裝扮成市井小民,前去逛逛。凌晨兩點,附近鄉鎮的人就拖著板車來了,批發商從凌晨四點開始交易。他們高聲吆喝,將寫著價格的紙片遞來遞去,交易成功後就使勁鼓掌。在這個過程中,似乎有人定下規矩,所有人都秩序井然地競價,順利地進行著交易。所有人都不懷疑那些規矩,發自內心地接受。

每天日出前,人們和前一天一樣忙碌起來;日落後,又和前一晚一樣上床休息。在那裡,無人思考人為什麼活著之類的問題。在路邊的那些附近農家小店中,交易的氛圍更加熱烈,到處都是笑聲和撒嬌聲。牛一曾覺得自己作為寫手活著真愚蠢,但每當看到如此場景,沉浸其中幾個小時,就會忘卻掉那些煩惱。

五月上旬的一個傍晚,牛一剛從京橋市場回來,就收到京都尾張屋老闆清八的一封信。這封信讓這段時間一直無聊渾噩的牛一打起精神。

聽聞太閣大人五日再度發病,無法於八日前往有馬溫泉……

看完信的一瞬間,牛一苦笑。

(就半個月時間,我差點收不到十枚金幣。)

接下來,牛一的大腦高速運轉起來,不知從什麼地方產生一種確信——秀吉要死了。

秀吉死後,年幼的秀賴公子無法團結豐臣家的家臣們。那些家臣早就分裂成了兩派,以福島正則為首的,主張武力統治天下的一派擁戴秀吉的正房;以石田三成為首的文治派則聚集在淀夫人周圍。坊間一直傳言五大老之首的德川家康巧妙利用兩派的對立,欲藉機奪取天下。如果秀吉死掉。家康就會更加露骨地行動,受到挑唆的豐臣家的兩派家臣之間不可能不產生衝突,天下大勢由此將會突變。

但是,此時的牛一對於俗世的爭鬥沒興趣,他更加擔心自己存放在舟入學問所中的《信長記》的安全。

(不管哪方守護京都、大坂,伏見都是兵家必爭之地。由此,戰火必然波及伏見城。如此一來,存放在舟入學問所中的著作也就……)

雖然那是自己賣掉的,內容中也有許多差強人意的地方,但想到如果戰事一開,學問所就不可能安然無恙,牛一就坐立不安。

(現在必須要謄抄副本。即便無法將《信長前記》插進去,此時也沒辦法了。)

「紗耶,紗耶,你在嗎?」牛一慌慌張張地叫著,紗耶從廚房跑了過來。只見牛一愁眉苦臉說道,「對不起,我還要去一趟伏見,這次五六天就回來。」

「又那麼長嗎?」

紗耶緩緩解開勞動時纏在手臂上的紅帶子,怨恨地抬起頭。

「那是我的作品,如果能借出來,我馬上就能回來;如果借不出來,我就要在學問所謄抄,最快也要六天時間吧。」

「您何時出發?不會今天晚上吧?」

「不會,我明天一大早走。」

「請您一定明天出發。」

從她的語調聽,似乎鬆了口氣。紗耶露出謎一般的微笑,悄然退下。

當晚,吃完晚飯,為了明天趕早,牛一很早就上床了。由於白天睡過,怎麼也睡不著。他沒有寫東西的興趣了,空洞的內心中充滿了虛無感,越躺越清醒。牛一無奈地起來,重新點上燭台上的蠟燭。百無聊賴地坐在書桌前。

就在那時,他突然感覺到書房拉門外有人。

「誰?」牛一的手本能地伸向立在書桌旁的那個暗藏利刃的拐杖處。

「是我。」是個女子的聲音。透過地板,還傳來衣物擦曳的聲響。

「是紗耶嗎?對吧?」牛一重新坐好。

「在您明天出發之前,我想和您說件事……」

「好的,進來吧。」

「不進來了,我剛洗完澡,換了睡衣,就在屋外說吧。」

「是嗎,不為難你了。那就和平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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