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舟入學問所 第二節

第二天早晨,伯耆守再度快馬趕來。

「喜事。和泉守大人,……」他神采奕奕。擦著汗,沖牛一說起來。

「昨晚,太閣大人突然回到伏見,他說要接見您,不是在京都的新宅子,而是木幡的伏見城。他的意思好像是在施工中的舟入學問所等您。不過他昨天回來得很晚,所以時間改在下午兩點。學問所要到四月二十六日才正式開放,您可是在開館前進入了,能被邀請,享受這一殊榮的人不多。真是好事。一直關心您的治部大人也非常開心,還讓我向您問好。」

他因為激動,聲音都顫抖了。

「感謝你們長期以來的關照,這次多虧了伯耆守大人你。還有治部大人。對了,對了,趁我還沒忘,把受託的醍醐寺賞花記給您。」

把昨天伯耆守忘記拿走的《賞花記》遞上去後,牛一有了一種和年齡不相符的亢奮感。這種感覺和激動相差很遠,是一種緊迫感——時機終於到了。

(如此一來,所有煩事都將結束。)

接下來,只剩下尋找信長公的遺骸了,那件事一直挂念在心頭。雖然此時還全然沒有線索,摸不著頭腦,但牛一還是非常開心。

牛一手邊的《信長記》共十五卷,按照和太閣的約定,卷一從信長公三十五歲寫起,也就是信長公跟隨足利義昭進京的永祿十一年,末卷則寫到天正十年的本能寺之變。

(這不過是個記錄。賣掉就可以賺錢。)

牛一已經下定決心。但是在牛一攜帶的柳條包中還藏著一本「信長記」——《信長前記》。開頭略微提及信長公父親織田信秀的事迹,然後從天文十五年,信長公十三歲行成人禮開始,一直寫到永祿十一年進京前。這是牛一苦心之作,涉及方方面面的話題。在其開頭部分,他是這麼寫的——

「這是有關信長公進京前事迹的一本書。」

但是標題還空著。他也擔心被太閣發現,但與此相比,主要是因為他很難定題目。

賣給秀吉的《信長記》不過是自己作為近臣的工作記錄,其中沒有作者的任何遐想。那本標題未定的《信長前記》才是寫手牛一的心血之作。遺憾的是,這本書的內容和字數都無法讓他將其命名為《xx前記》。何時,用何種形式將這個標題未定的稿子悄悄插入賣給太閣的《信長記》中,這也讓牛一躊躇。他在腦海中思索過——治部何時會看《信長記》,還不能確定;太閣臨終時,城內會不會混亂。自己能否乘機進入學問所,這也不清楚。最重要的就是迅速掌握城內的動向,但自己目前是隱居之身,連打探情況都很難。最有把握的就是從大山伯耆守處獲得信息,但他本身就公務纏身,而且牛一也擔心如果刨根問底,會讓他產生不必要的懷疑。

(還是要啟用我雪藏在佐佐木處的才藏嗎?)

才藏盲目祟拜太閣,是因為太閣和他一樣出身下層卻能成為統管天下之人。這點讓牛一撓頭,但是作為忍者,他技藝超群,頭腦聰明,是極難得的人才。

(給他跑腿錢,讓他隨時打探城內動向。除此再無他法。)

牛一茫然地考慮著對策。

太閣當然不知道牛一的打算。石田等幾人前來迎接牛一,提前到達學問所,在這裡算準時間,不差分秒地參見太閣。賞花會後,太閣休養了一段時間,稍微恢複一些精力,但依舊面色暗黑,顯出病態。他滿臉堆笑,對牛一完成《信長記》表示祝賀。

太閣親自把牛一帶到新建在宇治川北岸舟入山頂的舟入學問所的茶亭處,由此可見他非常開心。這裡除了離伏見城太近這個缺點外,四周開闊。松樹、杉樹、青竹繁茂,充滿山野風情,就學問所而言非常理想,環境怡然。

「和泉守,你的著作就存放在這裡。不,應該說,為了你的著作,我建造了學問所。怎麼樣?」

太閣心情非常好。

「您言重了,過獎了。」牛一也表現得非常開心。

但是,獻書一事不會就這麼簡單結束。太閣把牛一叫進學問所內一個能鋪十二張榻榻米的房間,將侍女、隨從等閑雜人屏退出去。令人意外的是,有位客人已經等在那裡了。楠正辰,楠流派的軍旅作家。他是慶長元年死掉的文人楠長諳的兒子,後來改名楠不傳。作為戰史研究的大家,他奉命陪同考證《信長記》。

「和泉守,你再靠我近一點。正辰坐在旁邊。正辰,你慢慢朗讀和泉守撰寫的著作。從頭開始,聲音盡量大一些。」

太閣把扶幾拉到面前,雙手托著下巴。做出長時間聽講的架勢。

太閣想監修《信長記》嗎?事情非常清楚,還是老一套,他不想後世對內容有所指責。

(這可是大事。)

事情的進展出乎意料,這讓牛一愁眉苦臉。早知道這樣,就不要三十枚金幣的稿費了。他預感到自己背上了沉重無比的包袱。

不出所料,從卷一,永祿十一年信長公跟隨義昭將軍進京這個部分開始,太閣就會對稿子的一字一句進行審核,不當之處命令當場修改。照這樣下去,後面文稿部分的結果可以想見,但光詞語修改還是可以接受的。永祿十二年「六條合戰一事」(卷二)開篇的「平定伊勢」部分安然過關。然而,讀到「元龜元年的南北之爭」(卷三)部分後——

「是說金崎城的事吧?那真是一場苦戰喲,讓我懷念。」

太閣兩眼放光,喉嚨里有痰,聲音嘶啞。

「那一次啊,信長公真是徹底敗了,你如實寫的?總之,你先讀讀看!」

正辰膽戰心驚地從《攻打越前手筒山》讀起——

「終無法實現原定計畫,因命木下藤吉郎(豐臣秀吉)留守金崎城……」

即便坐在旁邊,也能發現太閣的臉驀然紅了。

「和泉守,你胡寫什麼呢?」斥責完,他不停咳嗽,痛苦地吐掉一口痰後,瞪著牛一,「命令木下藤吉郎留下,這是什麼話?這場仗原本就打得不漂亮。牛一,信長公在這裡受到朝倉義景軍的兩面夾擊,僥倖活命,不管不顧地逃回京都。我看見他的窘狀,主動殿後。這是我當機立斷,沒有接受命令。當時,勝家等人握著我的手,流淚鞠躬,說後面的事就拜託了。只有內府(德川家康)大人很耿直,想要留到最後和我共進退,這也被我拒絕了。我秀吉率領孤軍,公然在前線點起簧火,假裝有很多部隊正準備迎頭痛擊朝倉軍。我儘可能為信長公爭取時間。那時,我要是不守衛金崎城這條退路,信長公必定喪命。難道你不知道?」

太閣越說越激動,牛一不知如何答覆。關於太閣說的這些事,信長公的近臣沒有記錄過,也沒有談論過。

「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後悔。那次殿後,我損失了一千多人,是我當時一半多的兵力!我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但信長公的褒獎是多少呢?你覺得呢?和泉守,只有三十粒小金子,甚至不夠我為那些戰死者念經超度的費用。」

太閣就像那些部下昨天才戰死一般,嘴唇顫抖,眼淚滾滾而下。最後,他趴在扶几上,癱軟下去。即便上了年紀,他還是容易情緒激動。

牛一和正辰對視一下,只能獃獃望著太閣。很快,太閣抬起頭,緩緩從懷裡掏出紙擦擦臉頰的淚水,再次嘟嚷起來。

「我的付出毫無意義,回到京都的信長公完全嚇怕了。他把寫著『朝倉大人得天下,我不再奢望』的誓約交給天皇,懇請朝廷代為斡旋。當時,朝廷的大臣們取笑他,說他是臨時抱佛腳。」

他瞪著牛一:「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牛一狼狽不堪,他無法相信自己尊敬的信長公竟做出如此沒出息的事。

「怎麼可能?你說什麼呢?你的意思是我撒謊?」太閣的臉色都變了。

「沒有,我完全沒有懷疑您的話。」

牛一趴在地上。

太閣怒吼道:「那你就別說怎麼可能!」

「對不起。」

不能不屈服。旁邊的正辰也慌了神吧,和牛一一起趴在地上,不停顫抖著。

「要不然,今天我向朝廷申請一下,把信長公當時呈遞的誓約借出來,作為證據,給你看看。」

他都這麼說了,牛一啞口無言。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須臾——

「算了。」沒想到太閣就此不計較了。牛一抬起頭,太閣已經恢複平靜,不停咳嗽,吐了一口痰。

「現在讓朝廷提及往事,也是給他們添麻煩,不好。而且,你不想寫信長公的敗仗,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事先說過,和泉守,不要過分稱頌信長公。好嗎?恰當地寫,只要遵照事實,恰當地寫。」

當天,簡單吃完晚飯後,一直忙到半夜,直到把卷三弄完,工作才停止。但是,太閣不準備回城。

「我也住在這裡。」

他很固執,不聽勸告。於是,牛一和正辰二人不得不留在學問所。他們通宵對當天指出的問題進行修訂。

對於兩人意見不合的部分,只能省略不寫。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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