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源兵衛,牛一避開獨自蜷縮在書房一角的女子,無言地回到書桌旁。對於邁入老年的一介文人而言,年輕女子不過是偶爾放縱時的玩物,就如四個月前,在京都那樣,沒必要一直留在身邊,那隻會讓自己分心,是個棘手之物。
(源兵衛這傢伙,給我留下一個麻煩的禮物。)
牛一悄悄地咂咂嘴巴。做飯做菜,洗刷衣物之類的事情,交給那個每天都來的女僕就足夠了。只是源兵衛一句「活的史料」讓他想暫時窩藏一下這女子。不過也不能對她不理不問。孤身縮在角落中,無精打採的女子也著實讓人可憐。
「你抬起頭。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
過了一會兒,牛一無奈地搭了一句話。女子這才抬起頭,似乎鬆了口氣,她用手攏攏散開的頭髮,在燈火的映襯下,那白白的手臂晃動著,讓人覺得詭異。
「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女子凜然說道,她的回答讓牛一出乎意料。
「沒有?你說沒有名字?這可是怪事。」
牛一不禁苦笑。就算改名,只要不是被人遺棄,總該有個名字吧。他再次默然等著女子,暗想這個小女子莫非在戲耍他。但是,女子也抬頭直面牛一,沒有絲毫戲謔的表情。
「你小時候總有名字吧?」
牛一又語調柔和地問了一句,似乎在循循善誘。
「有名字。不,應該是曾經有過。但是,媽媽曾經教導過我,女孩一旦離家,就要聽從主子的安排,常會捨棄原有的名字。因此,我現在沒有名字。希望您不會生氣。」
女子的瓜子臉上開始露出點點紅暈。
「你家在哪裡?」
「丹波。」
「丹波可大了,大致在什麼地方?」
「小野原四斗谷河邊一個叫立杭的村落。」
「是嗎?就是那個產紅土陶的地方嗎?」
牛一想起自己使用的水罐中,有丹波產的粗糙陶器。
「這麼說,你家是陶工?」
「是的。現在我爺爺還靠燒陶為生,他叫壺屋總兵衛。」
丹波的「丹」就是「紅」的意思。能反映出丹波特色的就是紅土陶。那裡是水壺、水罐、酒壺的著名產地,但是因為紋路單一,陶土粗糙,所以幾乎不能燒制茶碗。為此,千利休等茶人根本無視那裡。
元和年代後,隨著小堀政一作為武士茶人的出現,丹波燒制的陶土茶器才重新獲得評價。
「很遺憾,我從來沒有去過丹波。提到立杭,我也只知道名字,根本不了解當地情況。在父母教誨下,丹波女子離家後會捨棄原有名字,這些事情都是第一次聽到。」
「不,這不是丹波地區的教育。只有我媽媽這麼教育。說實話,媽媽會教一些怪事。」
雖然嘴巴上說怪事,但神色中露出懷戀之情。這個女孩一定是在媽媽無微不至的關懷下長大的,品行似乎不壞。牛一本來覺得她是個累贅,現在,這種念頭一點點消除。
「不,對男人而言。你媽媽招人喜歡。」
若用男人給的名字活著,女人無疑將富有獻身精神。
女子微笑道:「能得到您的讚揚,非常高興。但是您不討厭沒有名字的女人嗎?」
牛一不覺苦笑道:「我沒覺得討厭。但肯定不方便。」
「那您就重新給我賜個名字吧。」
女子深深地趴伏在地上。
牛一雖然給初生的孩子起過名,但給成年女子命名還是首次。他愣了一陣子,開口問了起來。
「你在長康大人手下,叫什麼?」
他本是隨口一說,但這對女子而言似乎是個殘酷的問題。
「我已經忘掉長康大人,也忘掉了那時的名字。請原諒。」
她拚命搖晃著雪白的脖頸,顯得非常抗拒。
「對不起,我這個問題問得輕率了。」
「不,是我提了個任性的請求。」
女子僵硬著表情,微微低下頭。
默默思考一陣後,牛一緩緩說道:「那就紗耶吧。」
「紗耶……紗耶?」
女子直直地看著牛一,表情孤疑。
「這曾是我女兒的名字。她十二歲時因為流行病死了,是一個和你一樣漂亮的女孩。」
「您把自己女兒的名字賜予我嗎?」
女子抬起頭,肩膀微微抖動,一瞬間,眼眸里露出讓人弄不清是安心還是失望的神色。牛一假裝沒看到。
「我的卧室在旁邊房間,白天也沒收拾床鋪,今晚你可以暫時睡在那裡。我要通宵寫東西,你就放心睡吧。我曾收留過一個老婆婆直到今年春天,後來她死了,睡過的倉庫也空著。從明天開始,你收拾一下,以後就睡在那裡。老婆婆的寢具都扔掉了,明天重買。你只要照顧我一天兩頓飯就可以。打掃庭院、洗洗涮涮之類的粗活,就不要做了,反正有男佣和女僕來。自己安排多餘的時間。不過,我想起的時候就會起來寫東西,想睡的時候就會睡,吃飯時間不固定。這你要注意一下。你只要把餐盤放在隔壁房間就可以了,我想起來就起來了,想吃的時候會吃的。」
說完,他又掉過臉。面朝書桌。
按照牛一的命令,從第二天早晨開始,紗耶都會在書房外面認真準備好兩頓飯。第一頓飯是兩菜一湯;第二頓飯是三菜一湯,都是以素為主,除了當季的時鮮蔬菜,還有野菜、河魚等,味道鮮美,無可指責。
起初,牛一專註於寫作,像往常那樣,扒拉完飯,就回到書桌旁,大約過了十天,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情況。
不論牛一何時睡眠、起床,飯菜都會按時準備好,連湯都是溫的,而紗耶本人也穿戴整齊,在隔著一層拉門的外室等候著,似乎她早就猜透牛一的起居時間。
「你究竟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起床?」
牛一覺得納悶,隔著拉門詢問道。
「我是合著大人的時間睡覺、起床的……」
「在隔著拉門的外室,你怎麼能知道我何時寫作,何時睡覺,何時起床呢……說說看。」
「我一直在這裡觀察大人您屋內的動靜,透過拉門傳出的稿紙聲,燈火的搖曳,微弱的風聲等……」
「你不回倉庫嗎?如果那樣,你就不能躺下睡覺了。」
「坐著就足夠了。我在這裡不會躺著的。」
(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
牛一想起來,她被帶到這裡的頭一天晚上,自己曾把隔壁的卧室借給她,後來發現床鋪根本沒有動過。
「這樣對身休不好吧?」
「沒事,我習慣了。」
「不好,你可不要硬撐著。我年輕時在戰場上,也是將盔甲放在身體前面,人坐在柴禾和芒草上睡覺。不過一旦回到家,我就會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死去活來地睡個兩三天。」
說到這裡,牛一突然暗自嘀咕了一下。
(這女子或許曾是忍者。)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絲疑團,如果只是前野身邊的普通女僕,應該不會被太閣到處追查。思考一陣後,牛一告訴紗耶——自己吃飯時,盡量讓她服侍,但寫作時,她必須回倉庫。
一天早晨,牛一隨口問了一句。
「永祿年間的桶狹間之戰時,你幾歲呢?」
「我還沒有出生。」
紗耶撲哧笑了。桶狹間之戰都是三十七年前的事了。
「是吧。對呀,年紀不對哦。那你就完全不知道桶狹間之戰了。」
「不是的。媽媽曾經對我提過好多次。這件事,我還是知道的。」
「是嗎?你媽媽怎麼會知道?她不是丹波女人嗎?」
丹波的女人和遙遠的桶狹間山之間有何關係,牛一無法明白。
「年輕時,媽媽曾在前野家當女僕,當時,她奉前野大人之命,在桶狹間山附近趕造的茶室里負責沏茶。」
「你說什麼?桶狹間山有個趕造出來的茶室?」
牛一差點把手裡的筷子掉到地上。
前野家中曾有許多丹波出身的人,或許她媽媽就是其中之一吧。
「沏茶的……那個茶室為何而建?」
「不知道。不過我聽媽媽說長康大人一早就關照她——這裡將有重要的密談,你要小心侍奉,必須萬無一失。」
「密談?」
「是的。那一天,媽媽在茶室里等候著,很快,一個首領模樣、又矮又胖的大人帶著大批部下,乘著轎子到了,然後走進用葦帘子搭建而成的茶室里,儼然是為了躲避當時的暴風雨。」
「他一個人進去的?」
如果是首領,應該不會單獨行動。牛一沒有把話說出口,而是等著女子講述。
「不是的。還有十幾個身強體壯的侍衛跟進來。不久,又有一個高個子武將帶著幾個隨從走進來,他們都沒有帶刀,其中的一個隨從個頭尤其矮小,像個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