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舍萬求一 第二節

六月中旬,梅雨剛結束的初夏,牛一從大山伯耆那裡正式接到了前往伏見的邀請。石田等幾個人還小題大做地將他從隱居地送到近在咫尺的天滿渡口。

進入京都後,船停靠在宇治川北岸的渡口,從那裡能看見正上方新建的木幡伏見城。

在船里,伯耆悄悄告訴牛一,因為這裡比之前的指月伏見城地基牢固,所以才會被選中。從地震中得到教訓,在新城裡,每三根柱子中就有一根被埋到地下五尺深,各要處都用扒釘相連,非常小心。伯耆講述的這些事情對整個冬天貓在家裡創作、對外界不甚了解的牛一而言,非常稀奇。

不過,真走進去一看,內部設計和之前的指月伏見城幾乎一樣。走在長廊上,牛一觀察了一下房間,唯一的不同,就是「謁見室」更加寬大,太閣大人的座位離得更遠些。他問了一下原因,伯耆湊在耳邊。悄悄說明起來。

「這是淀夫人的提議,為了不讓各地大名看清楚近來身體欠佳的太閣大人的面色。但是,今天太閣大人不在這個正式的『謁見室』會見你。太閣大人的本意是——與和泉守是老相識,希望能親切面談,在內里的起居室等候。哎呀,和泉守大人,你可是深得信賴啊。」

(是嗎?或許是因為太閣病重,無法起身吧。)

牛一聽著伯耆的話。半信半疑,心情複雜。

從四年前的文祿二年也就是五十七歲開始,太閣大人突然身體衰弱了。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生病的滋味。牛一年輕時也一樣,人如其名,身體健碩,比一般人結實,但還是不如從小卒被提拔起來的羽柴秀吉。即便成為大將後,秀吉還在馬背上睡覺,僅靠懷裡的乾飯團和鯉魚乾,就能幾晝夜在山野中馳騁而安然無恙。牛一一度感嘆秀吉那猶如幼鼠的細小身體中,到底如何蘊藏下那麼強的精力。

但是,就算秀吉曾健碩無比,壯年時畢竟曾被信長公過分驅使,成為頭目後又和年輕小妾們荒淫無度,旺盛的精力自然出人意料地快速喪失。文祿二年十二月,他在尾張打獵,逗留了半個月,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冒,這是最初的誘因。為了在大坂迎接新年,他勉為其難地踏上歸程,加劇了病情,回到大坂後就發起高燒。從文祿三年開始,則出現了遺尿的病狀。民間有傳言說他在冬天頻繁舉辦茶會和曲藝表演時經常憋尿,弄壞了膀胱。文祿四年,他既要疼愛兒子阿拾(文祿二年八月誕生)又要逼迫關白秀次切腹,身心憔悴,病情更加惡化。他因為嚴重的肺病,推遲進宮參拜天皇(文祿四年十一月),缺席在方廣寺舉辦的大政所(秀吉之母)法事(文祿五年一月)。

這些突發事件無法再讓太閣的病情隱瞞。之後,從牛一離開後的慶長元年開始,令太閣大人不悅的傳聞就不絕於耳。

牛一從伯耆的嘴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太閣小子,今天我就要看到你的壽限了!)

牛一深吸一口氣,重新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整理好坎肩和褲裙,朝城池中心走去。他來到起居室前,趴在地上,自報家門。

「太閣大人,聽聞您有事召喚,在下太田和泉守奉命來到。」

過了好一陣子,傳來衣服相擦的聲響,拉門被打開一點,一個小男孩露出半截臉,越過他的肩膀,能看到穿著白綾睡衣的太閣大人。在場的所有人都一起伏下身子,牛一也再次伏在地上,提高喉嚨,說了起來。

「目睹太閣大人身體康健,秀賴公子活潑可愛,在下和泉守倍感高興。」

雖然嘴上打著招呼,牛一卻確信剛才之前,太閣一定是卧躺著的。

從起居室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拉門終於完全打開了。

「進來吧,和泉守,好久不見了。」

太閣嗓音低沉,喉嚨里似乎有痰,顯得痛苦。儘管如此,他還在模仿信長公的講話語言,看來心情不錯。

獲得許可的牛一靜靜地進入太閣的起居室,講完程式化的客套話後,擠出笑容,偷偷地觀察著太閣父子。

這間屋子可以鋪二十來張榻榻米,布置得富麗堂皇。太閣大人坐在繪有牛車圖案的高座上,招呼愛子秀賴(慶長元年十二月七日元服,虛歲四歲)坐到腿上。侍女們趕緊追上秀賴,但他只是掙扎著,不願聽父親的話,滿屋亂跑,最後被三個侍女摁著,拖到了太閣大人的腿邊。

牛一看得出,秀賴滿屋亂跑,並非好玩,而是真想逃開。當他被摁住時,面容痛苦,顯然不願意坐到父親的腿上。這是一個意外發現。儘管如此,太閣大人還是抱著那個年紀可以做孫子的幼子,開心得眼睛眯成一條線。

「和泉守,你離開後,身休還是很好嘛。」

「是,托您的福。」

「身體好最重要。你今年多大了?」

「虛過七十一載。」

「比我還大十歲嘛,都這把歲數,身體還很結實。真羨慕呀。」

聽來,他是發自內心的羨慕。

「在下看來,大人的身體也很好。」

「這段時間還可以。雖然還咳嗽。總體還行。我的身體或許適應伏見的山水。一到大坂,就不好。你怎麼樣?聽說你住在天滿……」

「我的身體反應從生下來就比較遲鈍,未曾患過病,在哪兒都能睡著,什麼時候吃飯都覺得香。」

「不愧是牛一,人如其名呀。」太閣露出黃牙,滿臉皺紋地笑了,笑到一半又劇烈咳嗽,「提到牛一這外號,我想起一件往事,你記得我們當年在安土城馬場賽馬的事情嗎?那是哪年啊?總之是初夏吧。在安土城,吃完信長公的招待酒宴,我覺得肚子有點脹,就和你兩個人賽馬。你可別說不記得喲。」

太閣裝出嚇唬人的表情。

「天正四年四月,太閣大人您給信長公進獻了一塊石頭,希望把它當成安土城天守閣的基石。當時,我負責接待您的。」

牛一回答道,回想起自己當時也非常較勁——秀吉,算什麼東西。

「不愧是搞文字的,記得非常清楚。」

「我天性愚鈍,也就這麼一個優點。當時,就差那麼一點,我輸了。」

「不,你說得不對。我們之間差了一個馬身的距離都不止。」

「好像是……」

「你這個傢伙,裝呆呀。」太閣滿臉笑容,「當時,你小子的馬喘著粗氣,沖我說了一句話,你不知道吧?」

「什麼?我的馬竟然吃了豹子膽,膽敢和您說話。」

「沒錯。你小子的馬氣喘吁吁地對我說——載著牛跑,可贏不了。啊哈哈哈。」

太閣大人不愧是耍人的高手,即便生病卧床,還能隨口說出如此笑話。牛一跟著笑了。

之後,仕女們把茶端進來。牛一喝的是抹茶,而太閣好像喝的是湯藥。當兩人的茶碗被撤走後,太閣又緩緩開口。

「找你來,沒別的,只是拜託一件事。不,說實話,這是治部死乞白賴的請求。」

或許喝了湯藥的緣故,他的聲音聽上去輕快許多,或許嗓子舒服了一點。

「您儘管吩咐,只要有我這個老頭能做的。」

「想讓您撰寫信長公傳。」

「這又是我始料未及的……」

牛一目瞪口呆,尋思起來。之前,自己曾兩三次請求撰寫,太閣都置之不理,現在為何……他很難理解太閣轉變心意的緣由。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以前就說想寫信長公的事情,我不是很起勁,沒給好臉色。」

「根本不是那樣的。」

此時此刻,一定要表現出誠惶誠恐的樣子。

「好了,我明白了。你就原諒我這個沒準性的太閣吧。」

「在下不敢。」

這個掌管天下大權的人都這麼說了,牛一自然沒辦法拒絕。

「要得很急。為了明年六月紀念信長公的十七周年忌,希望你能提前三個月,在那年的三月完成。說實話……」

太閣把秀賴從腿上放下來,拍拍手喊來侍從。秀賴立刻捏著鼻子跑進隔壁房間。侍從拿來了伏見一帶的地圖。

「你靠近點看。」

聽到太閣的話,牛一跪著前行到他的身邊。猛地,一陣惡臭飄來。

(秀賴厭惡的就是這個氣味吧。太閣的口臭?不,不是口臭。這是從五臟中飄散出來的味道,是肺癆患者特有的臭味。)

一瞬間,牛一做出判斷。果然,靠近一看,太閣的面部萎縮了,皮膚醜陋地垂下來,面色黑得異常。打開地圖的太閣根本就沒注意牛一的反應。

「就是這裡,和泉守。這座山在你剛才上岸渡口的正上方。這次,我決定在這裡修建一個學問所,準備明年四月完工,想把你的著作放進那裡的藏書中。這是治部死乞白賴請求的。你願意嗎?」

「治部大人為何如此執著呢?」

「這個原因,我必須告訴你。來,你再靠近一點。」

雖然暗想您就別再讓我靠近了,但這畢竟是掌握天下生殺予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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