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鬧市隱者 第五節

次日早晨,牛一被侍女打開拉門的動靜弄醒了。太陽正當空。他昨晚睡不著,好像直到黎明時分才入夢。他急忙跑出茶室,洗洗臉,獨享了滿是野菜的早飯。

大廳里鴉雀無聲,那些平民似乎早就走了。牛一再次參拜神殿,回到宿舍,準備收拾行李回去。這時,神官從社務室來到了這裡。他似乎等了很久。

「吉風先生,您能到我這裡來一下嗎?我想請您品嘗粗茶。」

「那我就不客氣了。」

牛一本來就沒打算直接回去,欣然接受了邀請。

「不過,我真的只有粗茶。」

神官微微露出一絲笑容,和昨晚一樣,牛一覺得他是對自己抱有好感的。

他接受邀請,被帶進社務室內。那是一間被拉門隔開的房間,裡面砌著小地爐。地爐旁邊的火爐上放著一個有些陳舊的陶茶壺,那上面的藤製爐把都變成焦黃色了。

茶壺冒出絲絲熱氣。

神官看著牛一坐好,隨手將一把茶褐色的干物丟進壺內。

「這是柿子的根,晒乾後,像這樣稍微煎一下。最後,為了能散發出當季的香氣,又稍微摘了點野草。據說喝了這種茶就不會得腦中風了,在我們老家,可是被當成寶貝呢。」

「哦?是這樣呀!」

牛一真想讓由己喝上一口。

「您不知道柿子根的功效?來訪錄上,您不是自稱藥材商人嘛……」

牛一沒覺得這話里有諷刺之意,但畢竟吃了一驚。倘若身份被人懷疑,就不好辦了。

「哎呀,我雖然算是個藥材商人,卻真不知道你們家鄉的密葯。我只知道曲直瀨道三所撰《本草異名記?製劑記》里出現的一百一十六種藥材,就連收錄中國元朝醫術的《啟迪集》和《切紙》中出現的藥材都記不全呢。不過,幾百種中藥裡面,確實是有柿子根的,但我印象里它的功能似乎就是止住打嗝。」

牛一盡量將知曉的藥材知識顯擺出來,以打消對方的孤疑。

「您不愧是藥材商人,對藥材非常熟悉。的確,中藥里只說它有止住打嗝的功效。好了,好了,我不是懷疑吉風先生。正如兼好法師所說,中國有許多種類的藥材,對這些藥材的研究也比較齊備,但是那個國家太大了,有些文獻就散佚了。相反,在我們這個狹小的日本,對有些藥材的研究反倒深入。這個柿子根就是其中之一。」

(哎呀,幸好他沒有再懷疑我……)

牛一暗暗舒了口氣。

「不,見笑了。對了,神官,你的家鄉在哪裡?」

「忘了說了,我的名字是田屋明人。說是神官,其實只是臨時頂替,正式神官得了痼疾,卧床在家。今後請您把我當做熟人。聽說我的祖先是近江的淺井一族,但是那裡的人如果倒退三輩,大都是帝王后代,余者普遍來路不明。」

他的話聽著有點彆扭,但牛一確有同感。他將要著手撰寫的《信長記》正是因此才不打算碰觸信長公的輝煌家世。田屋的話讓他感同身受。

「我家在近江的彥根附近,番場和鳥井本之間,是一個小山坡附近的村落。」

「你說的小山坡,莫非是摺針峠?」

神官微微一怔,再次用奇怪的眼神盯著牛一。

「沒什麼。從那裡望出去的竹生島、多景島太美麗了,這個我是知道的。我曾經和志趣相投的詩友去過那裡兩三次。」

牛一故意笑容滿面,雖只去過一次,但為了打消對方無謂的懷疑,他只能編造出這樣的借口。

「我老家沒什麼名氣,來這裡後,還是第一次聽人表揚。哎呀,我太高興了。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明人的目光登時變柔和了。

對牛一而言,明人的故鄉摺針峠是一個永難忘卻的地方。永祿十一年,織田家的弓箭手牛一被提拔到信長公身邊效力。這意味著這位武士要從第一線隱退。當時他四十二歲,按陰陽道的說法是正值凶年,但牛一不信。迎來火槍時代後,被武士們引以為豪的弓術逐漸失去了戰鬥時的作用,牛一目睹現實的無情,一年比一年痛苦。倘若堅持出陣較勁,跟隨他的年輕弓箭手就更加無法在織田家建功立業。這是他轉而當上侍臣的動機之一。

當年八月,信長公向京都進兵前,曾前往佐和山城拜訪北近江的淺井長政。牛一當上侍臣後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和淺井家事先商談相關的日程安排。信長公順利完成拜訪後,淺井長政特地把他送到摺針峠。淺井如此上心,讓信長公始料未及,欣喜異常。牛一因此受到褒獎。這些事歷歷在目,就像昨天一樣。

但是,誰都沒想到信長公和淺井氏的關係就此了結,更沒想到六年後——天正二年元旦,長政竟化作一具骷髏,頭骨被漆成彩色,成了信長公酒宴上的助興之品……

(算了,這些事就別寫進《信長記》了吧。這將會成為信長公的恥辱。我不願意想這些事。)

牛一沉浸在回想中,一陣感慨。突然,他被明人的話語驚醒。

「吉風先生,趁著茶沒冷,喝喝看吧。在這裡不需要講究茶道禮節,您可以一口氣喝完。」

「不勝感激,那我就喝了。」

那個淺土色的茶碗看上去就像是外行人製作的,裡面盛著濃褐色的茶湯,溫度剛好合適。牛一隨手抓起碗來,一口氣喝乾了。嘴裡充滿甜澀味,夾帶著野菜的芬芳。

「我把今早採摘的茼蒿放進去了。」

「味道正好,不錯!」

「再來一杯,如何?」

和善的眼睛眯縫得更細了。

「好。」這次的茶湯有點熱,牛一用舌頭在嘴裡攪拌,品嘗著味道。

「我很高興。茶是神靈所賜,為了獲得藥效,最好別拘泥形式,就那樣大口飲用吧!我就沒辦法喜歡千利休的茶道。」

牛一聽著田屋的話,不覺微微苦笑。千利休的茶道的確有點裝模作樣,又是恬靜又是孤寂云云。千利休教育別人,所謂茶水就是把水燒開後加上茶飲用罷了,但仔細觀察就會察覺,他本人竟然經由往茶器上簽名來獲得巨額回禮,是個俗不可耐的傢伙。信長公時代那種爽朗的茶道早就滅亡了。牛一可以理解田屋的厭惡之情。

「這個茶碗,是田屋你製作的?」

「我不喜歡所謂的茶道,所以連茶碗都是我這個粗人弄的,也算一種消遣,就像這一帶的孩子喜歡用泥巴做各種東西。對我這種無法遵循假模假式茶道禮節的粗人而言,這正好合適。」

「這個茶碗做得很有味道,不錯。」

手中的茶碗看上去很粗糙,但牛一還是再度看了一看。

「我希望您別客氣。剛才光顧著說話,忘記拿出來了,這個點心,我覺得還不錯。」田屋將放在紙上的年糕點心遞了過來,「這是我消遣時做的葛餅,正好當地人送來了些糖稀,我稍微放了一點進去。」

牛一將點心放進嘴裡,感覺軟軟的,一股甜味滲入鼻腔,散發出絲絲香氣。

「有一種高雅的香氣和淡淡的苦味。」

「真的?您喜歡嗎?我把水尾的柚子皮切碎,灑在裡面,所以有一種苦味。這不過是我一時興起。」

明人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哦?水尾是柚子的產地?」

如果抄近道,從這裡不出兩個小時就可到達水尾。原本對吃就不感興趣的牛一隻聽說過地名,不知道那裡是柚子的產地。

「那地方還有個名稱——柚子之鄉,不僅適合避暑,也適合避寒,是許多貴人的隱居地點。京都的大原雖然很有名,但熟悉的人都更喜歡去水尾。最近,京都、大坂、堺等地的富商紛紛去那個小山村裡建別墅。對了,好像朝廷里的一些大臣都開始悄悄借用那裡的房子了呢。」

「什麼?朝廷的大臣們都悄悄去水尾?」

牛一險些掉落手中的茶碗。

他的腦海中划過一道閃電,映照出一幅景象——詩會後,自稱在山中修行,本應留在神社裡的光秀趁著夜色,在通往水尾的近道上飛奔。牛一按捺住激動,開始詢問。

「哪些人在那裡擁有別墅呢?」

「連名字也要……您對這個感興趣?」

明人歪著頭,表情認真。

「不,不是我想知道。回到大坂,如果邀請天滿周圍的人參加歌會,說不定會有誰對水尾的別墅感興趣。我覺得要是聊到這些,話題沒準會談到哪些人擁有別墅這件事上。」

這完全是即席的謊言。

「怪不得。如果這樣,您回去時可以繞到水尾當地問問。」

「當地,你認識什麼人嗎?」

「在我製作點心的夥伴中,有一個平左衛門是當地的村長。他最近回家採摘柚子去了。就我來看,他會將知道的事情全說出來的。」

「那太好了。那我就聽你的,從水尾繞道回大坂。」

牛一慢慢站起來,努力避免被對方看穿想法。

田屋把他送出社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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