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鬧市隱者 第一節

睡夢中,幾次聽到了山鳴。

那動靜突然臨近耳際,旋又變成地下的悶響。一瞬間,太田牛一(太田信定)從淺眠中醒了過來。恰是這時,天地開始崩裂。

這個宅子位於趕建的伏見城下,是一個警衛居住的簡易房屋,雖然外形看上去不錯,但內里的天花板、地板、牆壁等都非常脆弱。在地震的最初一擊中,薄薄的杉木地板一下子就拱起來,整個宅子似乎就要傾斜著滑落下去。

卧室里的牛一被弄得滾來滾去,中途猛地撐開兩肘,好不容易穩住身體。十年前,當他去伊勢地區抄錄往昔伊勢禁衛軍的史料時,突然地震了。那場地震中,他積累了些經驗,這次果然派上了用處。

(那次地震更加猛烈。)

信定不覺比較起兩次地震,這讓他很快就有了自制力。信定默念不要慌亂,要沉著,他發現月光不知從何處透進屋內。藉助著微弱的亮光,他注意到卧室角落裡有一根快要折斷的杉木柱,那根柱子暫時抵住天花板,形成了一個狹窄空間,信定縮著身子鑽了過去。牆上的灰土無情灌進他的口鼻,讓他難以喘息。

(但是,如果再震一次,這裡就要坍塌了吧,一定要快點衝出屋子。)

看著頭頂上方垂掛的天花板,信定一瞬間做出判斷。下定決心後,他找到通向廊台的書房的方位,一腳踹開拉門,好不容易爬了出去。期間,門框狠狠砸到了他的左肩,幸好身體沒再受到別的傷害。他忍著肩膀的疼痛爬行,朝前弓著身子,衝到了庭院裡面。

伴隨著兩三下轟鳴,大地再次晃動。信定跌跌撞撞爬到老松樹的樹根下,扭頭一看——幾是同時,他剛剛鑽出來的宅子便轟然倒下,揚起一片塵土。

(該不會是關白秀次的陰魂不散吧。)

牛一突然想到了早晨時的事。

聽說今年(文祿五年)進了閏七月之後,豐後地區一直強烈地震。今早,竹田城的城主中川秀成派人將這一消息送抵伏見。謠言登時在城內散開,所有人都只是點點頭,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據說,該消息尚未報知太閣大人。

不僅是遙遠的豐後地區地震。去年七月,蟄居高野山的前關白秀次奉太閣之命飲恨自殺,伏見城內很快就有了流言,說此後一年中將有陰魂作祟。然而,直到秀次的周年祭(七月十五日)時,一切兀自安然無事。但是,今年是閏年,有兩個七月,所以決不可稍有放鬆。今天早晨,負責警衛工作的下人們曾討論這個話題,哪知緊接著就地震了。

牛一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著天空。天空亮得出乎意料,十三夜的月亮兀自殘留天際。從月亮的位置來看,時間尚不到十一點。如此說來,目前離他習慣看完書上床的時間不出一小時。

(會有餘震的吧。)

接下來要做的是弄清風向。下風向固然危險,上風向亦非絕對安全。火災時有個規律——火勢會旋轉著蔓延。將著火的地方和風向連成一條直線,要選擇這條直線的右邊或是左邊,地勢低洼且傾斜的地帶。

風到底往哪邊吹呢?信定想起身確認一下,藉助紅紅的月光,他悄悄環顧四周。不久,伴隨著似乎從地底傳來的轟鳴,大地再度震動。這次的震動太強烈了,信定咬牙忍受著,等待轟鳴消逝。隨著這次震動的衝擊,門柱、拉門完全從視野里消失,適才歪七扭八的樑柱更是完全崩塌。

幸虧周圍沒著火,信定覺得這樣就不用掛慮火勢蔓延了。他轉到屋後,突然瞠目結舌——正房後面有他自費增建的一個書庫,他常常引以為豪,哪知那個書庫此際竟是無影無蹤。一眼看去,只有如小山般隆起的沙土。

(書庫後面的圍牆坍塌了吧……)

信定尚可微微苦笑,只因他確信那書庫縱被沙土覆蓋,都不會受損。

根據十年前伊勢地震時的經驗,信定從原來為伊勢家族掌管圖書的老臣那裡學到了建造書庫的知識。侍奉信長公後,他曾在大坂的自宅旁建了書庫。他聽說伏見的地質結構不穩固,便在書庫四角堆上石頭,沿著這些石頭撐起粗大的櫟樹柱,再將牆面用厚厚的櫟樹板包住。在屋內的地上,不分前後左右,鋪滿木炭,上面則鋪好桐木地板。這次建造書庫時,他採用填充的辦法改造了書架,可以根據藏書的大小,隨意改變書架的高度和層數。

這書庫堅固而且耐濕,雖然頗花功夫,但幾無蟲害,不用每年立秋前晾曬書籍,每三年弄一次就行了。不管寫作任務如何繁忙,信定都要把用過的古書、草稿等放到裡面。今天晚上,他正是遵照這個習慣,將書放好後才就寢的。

(明天挖起來肯定會很費事,但畢竟是地震弄的,沒辦法了。)

想明白這問題後,信定不覺茫然望著庭院中那早就失去了往日風采的倒下的灌木。而後,周圍突然開始喧鬧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通往城門的石子路上滿是軍馬和軍旗,到處都亮著火把,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奔向伏見城的本城。

——出事時,就由我帶頭保衛太閣殿下!

大名們開始競相展示忠義救主的表演。但是信定今年才得到解脫,當了隱士,在別的地方偷偷建好新的隱身地點。明天就打算離開伏見城了。太閣的死活,他真是懶得打聽。他關注的是另一件事。

(秀吉這傢伙會不會被這場地震弄死啊?要是他死了,大家只怕會說這場地震是「關白地震」嘍。)

如果拿這個當地震記錄的標題,肯定非常刺激。信定此時半是清醒半是模糊,腦袋裡幾乎都是創作之事。

牛一撣落衣服上的灰土,透過夜色,偷偷仰面望著伏見城。

平素,太閣大人引以為豪的天守閣就算是夜裡都會金光閃閃。那些鋪著金箔的屋瓦,現下則是蕩然無存,本城下方到處升騰起火焰和白煙,壯觀無比的石牆似乎徹底崩塌。

(如此一來,太閣大人……)

信定忽想,若太閣大人就這樣被砸死,他以後就能隨性創作了。對獨立寫作而言,這是最好不過的快事。信定不覺有了一種叛逆的解脫感。當晚,大火肆虐蔓延城內之際,牛一微笑著,似乎欣賞著強風吹拂火星的樣子。

自從在越前松任見到秀吉並追隨他後,到現下足足有十三年了。晚年的牛一除了擔當一些閑職——譬如負責照看秀吉那個雙目失明的側室松丸殿的安全,便是負責記錄秀吉的一言一行,成了個並不乖巧的宣傳者。

牛一雖然編輯著奉承太閣大人的書籍,內心卻不舒坦。太閣大人不光喜歡自我吹噓,更不允許牛一記錄他們昔日共同的主公織田信長的業績。

擁戴信長的牛一難以拭去心中的不滿——這男人曾受到信長的無比關照,而且完全繼承了信長的權力,他豈可這樣對待舊主?何況,就算他生來好色,總不該將信長公的女兒(三丸殿)、外甥女(淀殿)和信長公弟弟信包的女兒(姬路殿)都納為妾吧!他太厚顏無恥了!聽說他甚至要染指信長公的次女冬姬(故去的蒲生氏鄉之妻),使得冬姬唯有出家躲避。

隨著年齡增大,牛一日漸厭惡竟甘心幫秀吉照看側室的自身。前年春天,他提出隱居,將一些未完成的著作,諸如《豐國大明神臨時御禮祭記錄》、《太閣大人軍記》等,交給了助手大村由己。大村以前是一個講童話的人。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想暗中撰述信長公的傳記。

大村由己很早就想親手記錄太閣大人的言行了。當牛一將相關工作託付給他時,他竟然淚眼婆娑,謝道:「太好了,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忘!」

這讓牛一有點吃驚。

(他就那樣喜歡太閣大人啊?)

感嘆和揶揄幾乎就要衝口而出,幸好他立刻又咽回了肚內。

去年八月時,由己沒得到太閣大人的允許,就離開了伏見城,隱居大坂。他宣稱是要迎接六十大壽,所以才會隱居,但是沒人相信。之前,他奉太閣大人之命撰寫《天正記》,聲名鵲起,愈發得到信任,但是那次的隨意行動讓他失去了信任。他主筆的《天正記》都寫到第九卷了,卻被命令中斷,其他一些看上去完全不相關的歌謠等更是不讓謄抄。

今年五月,由己在大坂天滿地區的家裡突然故去,這著實讓人吃驚。據說他一直被頭痛折磨。牛一不知道托他撰寫的著作結果如何。如果他編寫《天正記》的同時又要負責牛一交代的任務,從而超負荷工作……牛一覺得很不舒坦。而且,得知由己之死,他開始認真思索一個問題。

牛一比由己大九歲,早晚會跟他一樣命喪黃泉。信長公第十七個忌辰的文祿七年之前,他無論如何都想完成他的傳記。今晚,從地震中僥倖活下來後,他再次想起了曾經下定的決心。

第二天早晨,兩個男僕趕了過來。今年春天時,牛一給他們放了假。年長的是附近的老百姓;年輕的才藏目前在童話師佐佐木四郎那裡工作,是在加賀被佐久間盛政殺害的直助的親戚。而且,這個才藏其實是加賀的忍者,對伏見城內的事情無所不曉。

「太閣大人畢竟不是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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