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葉不見花,花不見葉

1969年元旦剛過,熊林和黑虎鎮一帶的形勢突然緊張起來。儘管紅衛兵小將們一直把這裡的天空攪得雲山霧罩的,可眼前這股風來得更加兇猛。

諾娃感覺出,這陣風與蘇聯那邊有關。就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諾娃和羅麗婭突然聽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有人通知她們,羅長虎要再一次來黑虎鎮。這次不是來祭奠他那些革命烈士和同黨的。口信說,是專程來看望她們母女的。

那幾天,諾娃高興地到處宣傳她當大官的爸又要回來了。她看得出,媽媽也激動得不行,可媽表面上卻陰著臉。她說:「在北京和那女人過得好好的,還假模假樣地回來招惹我們母女做什麼?我們母女心裡早已沒有他這個人了。他來了我們也不見,堅決不見。」

諾娃說:「我去見!」

羅麗婭說:「你敢。聽我的,別去見,見了會更傷心更心寒。」

這一天,諾娃要去車站接她爸。羅麗婭攔著不讓去,說:「若是他良心還沒被狗吃光,就自己走進這個屋。」

諾娃還是偷偷去了火車站。在熊林站停靠的火車很少,諾娃等了一天,也不見羅長虎的影子。她去車站裡面問,有沒有一個叫羅長虎的人在這裡下車。

站長出面接見了她。他交給她一個包裹,說是羅長虎留給她們母女的。三個小時前,羅長虎就到達了本站,可在他到站之前,車站就收到了一封加急電報:羅長虎到站即刻安排他上車返回北京。車站想盡千方百計,在第一時間安排他上了車,轉車火速返回了北京。

站長神秘地說,要打仗了。蘇聯那邊要同我們打仗了。雙方都在集中兵力,要誓死爭奪珍寶島。他說,羅長虎很可能就是回去執行戰備任務的。羅長虎是國家要害部門的人,這個時候十分需要他回去。

站長最後囑咐,作為羅長虎同志的家屬,要以國家利益為重,要想得開,支持他這種身過家門而不入的革命行為。

諾娃賭氣地說:「我們不是他的家屬。他的家屬在北京。」

諾娃垂頭喪氣地回到鎮口時,羅麗婭正在一個牆角里縮著觀望。諾娃知道,媽之所以選了那麼一個角落等人,是怕一下見到羅長虎磨不開臉,好緩衝一下再走出來。

羅麗婭見諾娃一個人走來,便遲緩地走出來。她沒說話,眼神卻明顯在問:人呢。

諾娃讀懂了媽媽此時此刻的眼神。她那灰黑色的瞳仁四周,放射出一道道細細的光亮。其實,這種光亮在提到羅長虎時經常閃爍出來。尤其在羅長虎從現實生活中再現後,她眸子時有爍爍生輝。不管她用語言怎麼哀怨甚至咒罵羅長虎,可她那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羅麗婭心裡一直深藏著羅長虎。由羅長虎在她心靈深處點燃的火焰一時也沒有熄滅過。

諾娃漸懂男女風情後,對媽媽感情世界的窺視和剖析更加準確。這些年,羅麗婭從沒有向誰傾吐過輕言細語的柔意和唧唧噥噥的話。她的感世界是空蕪的,但又是充滿渴望與希冀的。她執著地悖逆情愛,卻留有莫大的空間給一個人。她在種種夢幻中疲憊不堪地度日,鄙視著以種種方式拋棄貞操的女人。她常常竭力回憶逝去的時光中最細微的情形,呼喚那一個人在腦海中跳躍出來。

那一個人自然就是羅長虎。

今天,就是這個叫羅長虎的男人,蜻蜓點水般踏了一下故土,沒看一眼故人,扔下一個包裹,便逃之夭夭了。

諾娃把包裹遞過去,回答了羅麗婭那探詢的眼神,說,連站門也沒出就又回去了。

羅麗婭接過包裹一下扔得遠遠的:「他壓根就沒想見我們母女。這包東西有什麼用?就是一包金子我也不稀罕。」

接下來的幾天,羅麗婭終日沉默不語。諾娃說:「他終究是來過了。因為戰爭,他才不得不回去的。」聽了這話,羅麗婭眼睛裡所熟悉的光亮一閃即逝。

鎮子的上空,飄了兩天兩夜的大雪,北風出的尖利呼哨在屋前屋後回蕩。空氣被疾風暴雪撕成碎片,鞭撻著樹梢、圍籬、屋頂和其它一切阻擋著的物體。樹枝上積雪厚得像雲塊,一如蓋上了雪花的氈毯,看上去又像張滿了風力的白帆。這些有了幾十年壽命堅強結實的松樹在顫抖,彎曲,搖擺,日夜呻吟不止,可它們的根部卻死死地扎進黑土之中,堅守著固有的地盤。

羅麗婭一反常態,不再做手中的活。她把心思放在壁爐上了。她把劈柴慢慢遞進爐火中,手並不怕火燒,伸進去,輕輕放在火苗上,生怕壓滅了似的。而以前,她是一邊幹活一邊順手扔塊柴進去的。今天,她長時間地守在爐前,把火燒得旺旺的,弄得屋裡溫暖如春。爐中時而爆出清脆的「噼叭」聲,火苗上下竄動,映得她那臉暈紅暈紅的。她在想著心事,在向火光無聲地傾訴。

諾娃知道,在媽媽的心靈深處,積蓄著一種期待。她期待著某種事變。有時,即使看上去她睜大了一雙絕望的眼睛,像是在孤寂的生活中探索,在雪霧蒙蒙的森林中尋找,但都是抱定著一個信念,那就是要有一個最終的結局。

羅麗婭的這種狀態,不久被外界的戰事所驚擾。

沒幾天,黑虎鎮駐紮進來很多部隊。汽車和坦克的轟鳴聲晝夜不斷,熱鬧了寒冷的冬季。

羅麗婭的文化積澱有時會被大事件所激活的。那天,她說了一段非常耐人尋味的話,諾娃似懂非懂地記在了心裡。

她說,可怕的冬季來臨了。餓狼潛伏在窩穴里,日夜聽辨著隆冬的廝殺聲,不放過任何出擊的機會;牡鹿緊緊地擠作一團,用無奈的眼神望著天空,思索著如何打這饑荒的日月;狐狸大著膽子在雪地里潛行,無恐無懼的神態告訴同類,勢不可擋的龐然大物與我們無關;兔子顫動著耳朵躲藏在洞窟里不敢露頭,被轟鳴的坦克大炮嚇破了膽,等待著一冬無食的厄運;母山貓帶著一群幼兒,旁若無人卻目光凄厲地在雪地里覓食,軍人的伙房邊是它們的好去處。在戰爭創造的無數個戰壕、隱蔽所和各類地洞里,人們探出頭來,走將出去,激昂而怨恨地審視著這個特殊的冬季。他們踏著吱吱作響的積雪,用凍僵的手指握著武器,在各種動物和敵人的目光之下梭行。

她還說,今年的冬季就這樣開始了。今年的冬季將不會寂寞。

羅麗婭的話總是那麼深刻而靈驗。諾娃想,這和媽媽的文化程度有關。由此,諾娃又聯想到自己為什麼總也長不大,總也不成熟,也許就是念書念得少的緣故。

又過了幾天,鎮上出現了聲勢不小的遊行示威隊伍,高舉著「強烈抗議蘇修侵犯我國領土珍寶島」、「誓死保衛祖國的神聖領土」等巨幅標語,不斷地振臂高呼:「打倒蘇修社會帝國主義!」「打倒新沙皇!」「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打倒各國反動派!」

這天,兩隊紅衛兵遊行到羅家門口停住了,有人高聲叫喊:嚴正警告蘇修叛徒集團,中國的神聖領土絕對不容侵犯。如果蘇修一意孤行,繼續挑起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必將遭到用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七億中國人民的堅決回擊。

諾娃和羅麗婭都不明白,為什麼紅衛兵們偏偏走到羅家門口停住,為什麼偏偏沖羅家喊那樣的口號?

諾娃就去問壞鼻頭。他說:「不光對你們家那樣,凡是與江東蘇聯那邊有親戚關係的人家,都被紅衛兵喊過。」諾娃對此很不滿,就說:「我家又不是蘇修叛徒集團,給我們起什麼勁呀。」壞鼻頭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諾娃踢了他一腳,說:「廢話。」這一下,壞鼻頭惹諾娃急了,大聲喊道:「你以後不許對我亂說亂動,再對我腳踢手扇的,我可要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了。」諾娃知道,他現在翅膀硬了,有紅衛兵做靠山,不是她隨便扇他光頭,踢他屁股的光景了。但是,諾娃能拿捏得准,憑他們倆這幾年結下的情義,關鍵時候,他還是可以為她兩肋插刀的。

不久,鎮上駐軍和政府開始號召全體軍民提高警錫,嚴防蘇修特務傳遞報,搞破壞活動。儘管形勢弄得很緊張,群眾反對蘇修叛徒集團的情緒也被鼓動到了極點,但鎮上還是有人膽敢同江東那邊私通。

聽說,在邊境線一個村莊里,有不少人家同蘇聯那邊有著沾親帶故的關係。晚上,有人用手電筒信號給蘇聯那面,也發現有人借出行漁獵向對面傳送信息。這引起了軍地雙方領導的高度重視。於是,一場「抓蘇修特務」的活動迅速興起。

像羅家這種有俄羅斯結的家庭自然受到特別監視。羅麗婭和諾娃很坦然,她們什麼都不怕。她們從沒有干過對不起政府和人民解放軍的事。

外面風聲緊,羅麗婭管得嚴。這並沒有擋住諾娃與李雙玉的交往,她總有法子溜出去與那苦人兒相聚。

羅麗婭已經知道,諾娃與李雙玉的關係展很快,就千般勸說,不讓諾娃同叛徒的兒子交往。

這個時候的諾娃,什麼也聽不進去了,心全在李雙玉身上了。她說:「我都二十大幾了,都快嫁不出去了,個人的事該自己說了算了吧!」

羅麗婭說:「你與別人家的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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