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紅玉的肚子漸漸隆起。自從那天從煙地的墳塋上回來,她就打消了躲在家裡不出門的想法。她強打起精神,和往常一樣出入各個店鋪,果斷地採取了一些積極措施,一心想挽回由於「李萬玉事件」給章家煙業帶來的不利局面。
一些作坊和店鋪恢複了生產和營銷,章紅玉極力排除對李萬玉的牽掛,集中精力操持商務。她總理煙號產銷的能力,在這個時期得到了超常發揮。她沒了依靠,沒了幫手,沒了章家繁盛的經濟作後盾,更沒了過去經商的良好環境。她孤軍奮戰,一人抵擋八面來風。章家煙號在她全力操持下,勉強維持著生計。這是章紅玉的希望所在,只要煙號不死,就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只要煙號在她掌管下運行一天,李萬玉就會有一天回來找她。她以極大的耐性和信心等待著這一天。
然而,當到了章紅玉再也難以挺著大肚子進出各店鋪時,李萬玉還是沒有一點音信;章紅玉的兒子呱呱落地,李萬玉也沒有回來;到章紅玉的兒子李雙玉兩歲,已滿街跑了,李萬玉依然沒有露面。
這期間,章紅玉的煙號時好時壞,起伏不定,煙業難以維持。她變賣了幾個店鋪和部分煙地,以此來保證幾個大的店鋪和作坊正常運轉。營生好轉,賺了錢時,她就會立刻收買回幾個店鋪,為的是手裡不存大量資銀,以防章天一來逼索錢財。
章家煙號就這樣死而不活、活而不死地延續了幾年。李萬玉還一直沒有消息,沒有任何人見到過李萬玉在順澤地面出現。
章紅玉慢慢對他失去了信心。李萬玉活在世上的可能性不大了。
章紅玉曾採取多種方式找章天一鬧過,最終鬧清了章天一確實沒有把李萬玉怎麼著,是李萬玉自己消失了。
章紅玉再沒有更多的念頭,把心思都用在了章家煙業和兒子李雙玉身上。她經常咬著牙提醒自己,一定要把章家煙業維持下去,一定要把李雙玉撫養成人。
章紅玉由過去任性驕橫的大小姐變成了當地響噹噹的女強人,一個沒人敢惹、沒人敢欺負、說到做到、敢作敢為的寡婦。誰要是欺她孤兒寡母,強橫到她頭上,她則不惜使陰招,用錢財,採取一切能採取的措施,堅決予以報復。
直至順澤城解放和解放後幾年間,章紅玉一直以這種狀態經營著國泰煙號。
解放軍進城後,政府第一個把章天一抓了起來。章天一作惡多端,為日本人做了不少事,是鐵杆漢奸。政府決定對他執行槍決。
有家人向章紅玉提出,是不是向政府求求情,留章天一一條性命。她也突然不記前嫌,念起了一奶同胞之情,於是,就去找了政府,以愛人李萬玉和自己曾參加過地下黨,為抗日戰爭做出過貢獻為由,讓政府放章天一一馬。
政府查實了這個氣度不凡的女人的身份後,說:「李萬玉是李萬玉,章天一是章天一,你是你,一碼是一碼。有材料證明,李萬玉確實曾是順澤城地下組織的負責人之一,但沒有任何材料證明你也參加過地下黨活動,恐怕你也找不出證明人來證明你曾為地下組織做過事。章天一和你們夫妻就更沒關係了,李萬玉做出的貢獻再大,也頂不了章天一的罪過。」
末了,有一人無意中說了一句:「李萬玉在黑虎鎮被日本人殺害,是英勇的革命烈士,可他的功勞與章天一沒有任何關係。只有你和你們的兒子李雙玉才能享受烈士家屬待遇。」
一聽此言,章紅玉一驚,就把章天一的事放在一邊,心急火燎地追問起剛才的那句話。
「什麼?你說什麼?李萬玉在黑虎鎮被日本人殺害了?多年沒有李萬玉的音信,可我也從沒有得到過他死的確切消息。說實話,我心裡一直埋著一絲希望,盼望著哪一天奇蹟生。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快告訴我,他是怎麼被鬼子殺害的?」
「那一年,李萬玉同志不得不從順澤城逃離後,很快被組織派往黑虎鎮做地下工作,成了那裡的負責人之一。在那裡,他工作得很出色,可在1945年,由於叛徒告密,他和其它26名革命同志,全部被日本人抓走槍殺了。他死得很英勇,視死如歸地走上了刑場。這些情況以前沒人告訴過你們嗎?」
「自從國泰煙號出事,李萬玉消失,我沒有再見到過一個地下黨人,也沒有任何人再同我聯繫過。有章家那個魔王章天一在,地下黨不敢再沾章家的邊。那些年,我雖然沒有正式加入共產黨,但我確實心甘情願地為地下黨做了不少事。後來,我還想繼續為黨做點事,可我沒辦法同組織取得聯繫。因此,也就沒有打聽到任何關於李萬玉的消息。今天你們一說,我才知道李萬玉真的死了。關於我為地下黨做過工作的事,現在難以找到證明人。知情人李萬玉、萬金良、老陳頭都死了,其它知情人也多年下落不明,你們讓我到哪裡去找證明人?對了,章天一可能知道一些情況,你們去問問他。」
「章天一是個大漢奸,他的話能當真嗎?章紅玉同志,你的身份無須證明了,你是革命烈士李萬玉同志的愛人無疑。你是革命烈屬,有這一條就夠了,以後政府會照顧你們母子的。今天你得到了李萬玉同志犧牲的准信,事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不要太難過,節哀順便。」
章紅玉臉紅紅的,並沒有悲痛的神。她沒再問這問那,轉身走了。
可她心如刀絞。不一會兒,她又返回來,問:「那個出賣李萬玉他們的叛徒是誰?」
「那個叛徒出賣同志後,就被日本人保護起來了。鬼子投降,那人可能留在了東北,也可能還活著,但沒人知道那人具體是誰,政府認真調查過,也沒結果。」
「可恥的叛徒。漢奸和叛徒都是一路貨色,都該死。你們就把章天一槍斃了吧,我請求政府把漢奸章天一槍斃了。李萬玉,你怎麼就真的死了呀。」
「政府已經決定,明天就開審判大會。」
第二天,在順澤城解放後的第一場公審大會上,章紅玉突然上了台,二話不說,沖章天一的腦袋狠狠地敲了兩煙袋鍋子,然後,一腳把他蹬跪在地上。
頓時,章天一血流滿面。他摸了一把鮮血,低聲說:「章紅玉,算你狠。」還是被旁邊的人聽到了,立即上來按住他,讓他低頭認罪。
章紅玉看都沒再看他一眼,把煙袋桿往胳肢窩裡一夾,袖起手,昂著頭走了。
章紅玉這個非凡的女人,沒說一句話,憑那兩煙袋鍋子,一下名揚順澤城。
她經營的國泰煙號也隨她的那一果敢舉動而人氣上升,煙業商情有所好轉。直到1955年,全國各地私營工商業響應國家的號召,走向公私合營,國泰煙號私營煙業也全部合併進東興國營煙廠。
章紅玉亮亮堂堂地毫不猶豫地把偌大的國泰煙號奉獻給了國家。她又一次名揚東北三省煙業界。
章紅玉這個曾為革命做過工作的烈士家屬,這個與漢奸弟弟斷然劃清界線的女煙袋鍋子,這個無私送上萬貫家產的私營企業家,自然被政府所器重。她毫無爭議地被任命為東興煙廠副廠長,很快又升為廠長,成為建國後東北三省有名的煙業行家。
章紅玉擔任副廠長、廠長期間,煙廠的工作開展得比較順利,生產管理和營銷方面顯示了高超水平。她把心思都用在了煙業發展上。然而,她在政治生活上是極為不順的。
1955年下半年到1956年的肅反運動中,有人盯著找她的麻煩。她心裡明白,根本原因是這些人忌賢妒能,想拱她這個廠長的位置。中共中央出的關於展開對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清查和打擊的指示,成了這些人的尚方寶劍。他們說,李萬玉是李萬玉,章紅玉是章紅玉。那一年,順澤城李萬玉地下黨組織被日本人破獲後,參與過活動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為什麼只有她章紅玉安然無恙,照舊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經營煙號?她是不是和章天一一樣歸順了日本人?她的哥哥是個大漢奸,她這個妹妹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也有好人提反對意見,說,章紅玉的愛人還是革命烈士呢,革命烈屬恐怕也壞不到哪兒去。總之,說她壞的,說她好的,都拿不出證據。因此,她也就沒有被列為反革命,遭受實質性的打擊。但卻嚴重干擾了她的工作和生活,使她的精神受到重創。尤其她接受不了有人懷疑她過去是不是歸順了日本人。她對叛徒和漢奸之類的貨色是刻骨仇恨的,說她是叛徒漢奸,還不如千刀萬剮了她。
接著,1957年的「反右」運動,也有人拐彎抹角地找到章紅玉的頭上,弄一些莫須有的理由,對她一次次進行審查。當然,最終也沒有給她扣上右派的帽子。可這場運動,真正弄煩了她,激怒了她。她說,以前,我為地下組織做了大量的有益的工作,卻沒有材料記載,沒人記得我的功勞,反而說我是暗藏下來的反革命。現在,我一如既往地為共產黨做事,把家產都無私地歸了公,全心全意地當好廠長,一心多為國家做貢獻,事實擺在眼前,大家都看到了眼裡,卻還一次次不肯放過我。我孤兒寡母地拚命工作,圖個啥?這個廠長我堅決不當了。
有人正等著章紅玉的這句話,她這個廠長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