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江水消瘦,羅麗婭卻感到腹中終日飽脹。她加倍幫羅長虎幹活,以增加活動量來消化腹中食物。
這些時日,羅長虎堅持以製造豐富的三餐,來表達對羅麗婭的疼愛。森林裡獵來的狍子、野兔、松雞和飛龍,成了她的家常菜。這些山珍在別的人家一般是捨不得吃的,是要拿到集鎮上換零花錢用的。羅長虎卻執意下鍋上桌,給心愛之人改善伙食。他增加了進山入林的次數,不知疲倦地為她獵取盤中餐。羅麗婭無奈,她知道自己剛過江到他身邊還不到三個月,他對她還保持著熾熱的激情,每天親得都不知道怎麼親她了。她想,就由他折騰去吧。
羅長虎進山打獵時,她常到江邊溜達,目的是為了抵抗秋季睏乏和終日飽食。當然也是想多望一望對岸景色。
江面的波紋顫動著,急涌在下面鼓動,似在前進的樣子,卻又懶懶的不願流動。橘黃的波光被朝陽映得一跳一閃的,給人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她遠眺對岸,看見似霧似煙的氣體,籠罩著達達什維克的山麓和峰巔。
她問自己,就真的這樣按組織要求長期不能回返,和自己並不愛的這個中國男人真真假假地生活下去嗎?這些日子,她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去接受他,去愛他。
三個月來,她時常問自己,我現在愛上眼前這個男人了嗎?以後,我會愛上他嗎?
突然,眼前的水面躍起一條叫不上名來的魚兒,「嘩啦」一下驚得她後退一步,心「怦怦」一陣快跳。就在這快跳之中,她明顯感覺到腹部拱動了一下,片刻又一下,再一下。
她愣在那兒不敢動了,心還在繼續狂跳。
腹中又拱動了幾下後,她勸自己冷靜下來,全身心地去體驗這生命的涌動。
終於,她找到了準確的感覺。於是,她坐在江邊流起了眼淚。
她告訴自己,她懷孕了。不爭氣的自己,沒出息的自己,真的懷上了那個盲漢的骨肉。
她哭訴自己的不幸,哭罵那個沒羞沒臊、臉皮肉厚的男人,怨恨無情的上司雷恰洛夫上校。
無淚之後,她返回了她和羅長虎共同生活的家。進門時,他正在揮刀剝離一隻狍子的皮。他為自己今天進山收穫頗豐而心情舒暢,小調不離口,眼神中的柔情拋向了他心愛的人。
她沒有正眼看他,而是進了柴屋,費力地把夏季他在山上扒下來的整張樺樹皮拖出來。她找來一把刀,估摸著量了量大小,揮手一劈,一分為二。他想上來阻攔她,卻已經晚了,說:「這是一張多年難見的好皮,我本來想要做一條好船的,你卻用刀砍了它。好生生的一張皮,你把它弄成廢物了。」
她並不看他,說:「你才是廢物。一劈為二,一塊做一隻搖籃,一塊做一隻背簍。」
他不解地看著她的眼神,看著看著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衝上來,想抱住她。她一閃身,把刀指向了他,說:「你讓我懷了孕,因而傷了我的心。以後離我遠點,別再傷了我的孩子。從今天起,不許你靠近我半步。」他說:「快收起刀,怪嚇人的。你這話沒有道理,我怎麼就傷了你的心。」她並不放下刀:「你讓我懷上了你的孩子,就是傷了我的心。」
羅長虎知道,她在無理取鬧,用使小性子的方式揮灑一種特別的情緒。
這時候的羅長虎,沒有跳將起來高喊一聲我要當爹了,而是舉起利刀,把手勁都用在了狍子身上。僅用了一袋煙工夫,狍子肉就下了鍋。
出乎羅長虎意料的是,晚上羅麗婭把白天對他「不許靠近我半步」的警示拋到了一邊,主動熱情地把胸貼在了他的胸脯上,並示意他無數次撫摸腹部,感觸他們的孩子。
他暗自笑笑:女人是難以琢磨的寶物。
冬天來臨時,她已經顯肚子了。為活動身骨,她開始跟他學彈棉花,跟他走街串巷攬活。在人們面前,她低眉順眼,柔聲和氣,儘管身子笨重,手上的活卻麻利。
鎮上鎮下無人不誇羅虎子從江東引來了一房好媳婦。羅麗婭很快就同這個小鎮融為一體,成了鄉里鄉親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冬雪漸頻的時候,鎮上的人們陸續住進了地窨子。剛住進去,羅麗婭感到很新鮮。外面寒風肆虐,這地窨子里卻溫暖如春。爐火把地火龍燒得直燙手,炕也熱得舒坦。
她只穿件線衣,腆著肚子在羅長虎面前晃來晃去。羅長虎躲著她的來回走動,卻不耽誤手裡的活。他不想再讓妻子做一點家務,屋裡屋外的事都搶著干。
每日睡前,她總是搶著往地龍里塞幾塊半干不幹的劈柴,把火壓住。她從他那裡知道,晚上地龍里不能放乾柴,那樣柴會早早燒完,天不亮炕就會涼下來。現在,她頗為自己不錯的壓火技術而得意。她壓的火,往往不多燒一塊劈柴,卻天大亮了還餘熱不減。
羅長虎每天晚上一躺上火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羅麗婭的肚子上聽動靜,往往聽到的卻是咕咕的食叫。在夏季這裡還能吃上新鮮蔬菜,而一入九月,就難見綠色了,吃的都是易儲存的白菜、蘿蔔、土豆。這些食物風乾得發柴,無論蒸煮都燒不出來好味道,肚裡也就難有好聽的動靜。豆腐是每天都要吃的,有時也燉些干凍的野味。冬季的生活遠不如其他三季可靠,但羅麗婭也沒有虧了嘴。
隆冬時節晝短夜長,羅長虎早早起床磨了半天的豆腐,天才蒙蒙亮。做豆腐並不是供自己家吃,而是為了要上街去賣。本來羅家有彈棉花的手藝,攬的活不多不少,也還能維持生計。可羅麗婭過日子的心氣高,非要讓羅長虎兼做磨豆腐的買賣不可。她說,日子要過好,就得勤抓撓,能多掙一毛是一毛。這全是為了她和孩子生活得滋潤些。只要是為了老婆孩子好的事,羅長虎總是全力投入,很快他的豆腐在鎮上就好出了名。連日偽軍營伙房都買他做的豆腐。每天早晨他把豆腐做好時,羅麗婭也正伸著懶腰,腆著肚子下炕。吃過早飯,就跟著男人上街。
上午是賣豆腐。固定的時間,先給軍營的伙房送去幾包,車上的貨就下去了一大半,然後才沿街叫賣。
進日偽軍營,羅麗婭每次必去,去了眼就不夠使,心就不夠用。她去的是山外的軍營。深山裡的軍營她是進不去的。據說,那裡是日軍的軍事重地,連鳥都飛不進去。
這是羅麗婭讓羅長虎磨豆腐賣的真實用意,可他卻不知道她的這一心計。
下午是上街彈棉收棉。夫妻推著個輕便彈棉車,量少的當街就彈了,量多的就拿回來晚上彈。夫妻倆彈棉在街上是一景,夫蹬車,妻續棉,配合默契,動作嫻熟,漂亮幹練,常圍有閑人觀看,兩口子就越來勁。
在買賣交接中,羅麗婭就完成了她的情報傳遞工作,每每都天衣無縫,連羅長虎也不曾察覺。羅麗婭的上線和下線都是蘇軍早已發展的情報員,現都屬於羅麗婭領導。羅長虎外出打獵時,她時常在家裡組織人員商議工作,而羅長虎對這些全然不知。
羅麗婭對自己這天地不知、神秘刺激的私暗勾當頗為得意。
讓羅麗婭沒有想到的是,在賣豆腐和彈棉花的過程中,羅長虎也在做著他的懷報傳遞和搜集工作。羅麗婭先前也未曾發現,後來有所察覺。她本來就知道羅長虎是抗聯的情報人員,卻總不見他有什麼行動,只是每天做家裡的活。漸漸她才現他在幹活中就把一些大事做了。她因此而很佩服他的功夫。而羅長虎之所以長時間沒有發現她做情報工作的企圖和行動,因為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她是那邊派過來的情報人員,只知道她曾是一個普通的郵局工作人員。
羅麗婭囑咐自己,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告訴羅長虎實情的。她卻可以適當問一些他的情報工作情況,因為她曾是他的報務教官,她不能裝作不知道他的抗聯情報聯絡員身份。實際生活中,她主動配合他做一些工作,他也就感到是合情合理的了。
在這個漫長的寒冬,儘管嘴不虧,但她還是經常督促他為她調節生活。她喜歡看著他甘心情願、樂此不疲地把她的冬季三餐弄豐富。
羅長虎心裡也明白,她之所以整天喊著讓他改善伙食,全是為了肚裡的孩子不受委屈。他想,她在乎肚裡的孩子,就是在乎他們的感情結晶,而在乎他們的感情結晶,就是在乎他羅長虎。
他明顯感到,自從妻子有了身孕,她與他的關係一下子有了長足發展,他可以同她做任何想做的親昵動作,而在這之前是絕對不行的。
羅長虎從內心感激這個未出世的孩子。他真切地體驗到,她已經在慢慢接受他,學著愛他了。
在這個漫長的寒冬她一心孕育他們的孩子,而他卻在實施一項令人費解的工程。
一天,他開始在地窨子的一角刨土挖洞。活幹得有些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像是不敢弄出大動靜,挖出的土倒到屋外也隨時用雪蓋了。聽到有人來串門,趕快用席子把洞口蓋了,生怕外人瞧見。她問他挖洞何用。他說添一口人,要擴展生存空間。他一笑,一副神秘的樣子。她知道,這個理由是不能解釋他那種見不得人的挖洞方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