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格勞醫生

巴爾薩澤居民區,斯德芬斯堡六號,可格拉市,澳大利亞

2005年,12月15日,星期四,上午11∶42

神父仔細地在門前的歡迎墊上擦擦鞋子,然後才敲門。過去四個月里,他一直在跟蹤這個屋子裡的人,兩個星期前,他終於找到了此人在這裡的藏身之所。神父現在確認了翰伍茲的身份,現在,和這個人面對面的時刻就在眼前。

神父耐心地在門口等了幾分鐘。現在已接近中午,按照常規,格勞一般這個時候要在沙發上睡個午覺。在大門外狹窄的街頭,幾乎看不到什麼行人。住在斯德芬斯堡的鄰居們此時都在上班,沒有人知道在這個掛著藍色窗帘的小屋內,隱藏著一個滅絕人性的殺人狂,而此時,他正安靜地在自己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小睡。

終於,神父聽到鑰匙在門鎖里轉動的聲音,他知道門即將打開。一個老人的頭隨後出現,他看著神父,以為又是什麼保險公司的推銷員。

「你是?」

「上午好,醫生。」

老人上下打量著門口的人。這個人很高很瘦,禿頂,大約五十歲。在他黑外套里露出神父的衣領。他僵硬地站在門口,好像一個士兵,他正用他綠色的眼睛仔細觀察著老人。

「我想你弄錯了,神父。我從前是一個水管工,現在退休了。我已經給教區捐過款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

「你難道不是格勞醫生,一個著名的德國神經外科醫生嗎?」

老人屏住了呼吸,有一秒鐘左右。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失常表現。但是,僅憑此一秒鐘的變化,也足以告訴神父:證據確鑿!

「我的名字是翰伍茲,神父。」

「這不是真的,我們倆都知道。現在,你如果讓我進去,我會告訴你我所掌握的和我帶給你的東西。」神父舉起左手,他手裡有一個皮箱。

門開向一邊,老人搖晃著,迅速走向廚房。他每走一步,老舊的地板就發出咯吱咯吱的抗議。神父跟在後面,他對屋裡的陳設絲毫沒有興趣。他曾在窗戶外花了三個工作日偷窺屋裡的一切陳設,包括每一件廉價傢具的擺設和位置。所以,現在他需要做的是把視線集中在這個老納粹的後背。儘管醫生走路有些吃力,神父曾看見他輕鬆地扛起一袋子煤,像一個年輕了幾十歲的小夥子一樣。格勞仍然是一個危險人物。

廚房很小,很暗,散發著一股腐臭味。有一個煤氣爐,一個桌子上放著一個快乾了的洋蔥。還有一個圓桌子,旁邊是兩把椅子,款式都不一樣。格勞示意讓神父坐下,然後翻開一個櫥櫃,拿出兩個玻璃杯,倒滿水,放到桌子上,自己這才坐下。兩個人誰也沒動杯子,他們坐在那裡互相審視著對方,足有一分多鐘。

老人穿著紅色的法蘭絨浴袍,棉質襯衣,舊褲子。二十年前他就已經開始謝頂,如今還剩下一點兒頭髮都是白的了。他戴的大框子眼鏡早已過時,他的嘴角放鬆的樣子,讓他看起來很有風度。

但所有這一切都沒能騙過神父。

十二月的太陽光很弱,在這光線中可以看到灰塵在空氣里飄浮。有一粒灰塵飄到神父的衣袖上。他輕輕地把灰塵彈掉,眼睛始終沒離開過老人。

這些細節也沒有逃過老納粹的眼睛,但他仍有時間恢複他原來的鎮定。

「喝點兒水吧神父?」

「我不渴,格勞醫生。」

「那麼,你要堅持叫我這個名字了?我的名字是翰伍茲·波爾舍·翰伍茲。」

神父不買他的賬:「我必須承認,你很厲害。當你拿到護照離開阿根廷時,沒有人會想得到你幾個月後還會回到維也納。當然,那是我最後尋找你的地方,離斯珀格朗地醫院只有四十五英里。維森塔爾 在阿根廷找了你數年,卻沒有意識到你就在他辦公室外不遠的地方藏匿。這真是諷刺啊,你說呢?」

「我覺得你這是無稽之談。你是美國人,對嗎?你雖然德語說得不錯,但是你的口音暴露了你。」

神父把手裡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打開已經破碎的文件夾。第一份文件是一張照片,上面是年輕的格勞,是戰爭期間在斯珀格朗地醫院照的。第二份文件是這張照片的幾個不同樣式,卻是醫生不同年紀的模樣。這多虧了現代軟體的技術。

「科技真是了不起,是不是,醫生?」

「這證明不了什麼。這照片誰都可以做。我也看電視。」他雖然這樣說,但是語調已經有些變了。

「你說得不錯,這是證明不了什麼,但是這個能。」

神父拿出一張黃紙,上面釘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最上方是一行墨色的字:證詞,旁邊蓋著梵蒂岡的圖章。

「波爾舍·翰伍茲,棕色頭髮,褐色眼睛,體格強壯。身份特徵:『左臂有刺青號碼256441,是在奧地利毛特豪森集中營時納粹所刺。』這是你從不觸摸的地方,格勞。你的號碼是假的。那個給你刺青的人在那個地方給你瞎編的,這是最小的化妝,但直到現在還挺見效。」

老人用手摸著自己法蘭絨的浴袍。他的臉色因氣憤和害怕變得蒼白。

「你到底是誰?你這個混蛋!」

「我叫安東尼·福勒。我想和你做筆交易。」

「你給我滾出去,馬上!」

「我想我沒說清楚,你是斯珀格朗地兒童醫院的二把手,長達六年。那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幾乎所有病人都是猶太人,而且他們都是得了精神上的病。『不值得活下去的一群生命』,你是這麼叫他們的吧?」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沒有人懷疑你在那所醫院幹什麼。那些試驗,當孩子們還活著的時候就給他們開刀,七百一十四個孩子!格勞醫生,你親手殺害了七百名孩子!」

「我告訴你……」

「你把他們的大腦放在瓶子里!」

福勒一拳打在桌子上,他這拳太重了,以致桌子上的玻璃杯跳起來。水濺出來,流到下面瓷磚上。屋子裡鴉雀無聲,只有水流下來的聲音。福勒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

醫生不敢看那雙綠色的眼睛,那眼睛此時像要把他撕成兩半。

「你是猶太人嗎?」

「我不是,格勞。你知道我不是。如果我是,你就該在特拉法 的絞架上了!我的消息來源是聯繫到了在1946年幫你逃跑的那群人。」

醫生打了個哆嗦:「你是神聖同盟 的人!」他嘀咕道。福勒沒有回答。

「那你們神聖同盟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

「你擁有的一件東西。」

納粹犯看看自己的四周:「你也看見了,我不是一個富人,我沒什麼錢。」

「如果我是來要錢的,那還不如把你賣給斯圖加特 的司法部長。他們仍然出十三萬歐元懸賞你。我要的是蠟燭。」

納粹犯看著福勒,一臉茫然,假裝沒有聽懂:「什麼蠟燭?」

「現在你開始裝傻了。格勞醫生。我說的是六十二年前你從克翰家偷取的蠟燭。一個很重的蠟燭,沒有蠟燭芯,外面用金絲包裹。現在我就要這個。」

「你到別處胡扯去吧,我沒有這玩意兒。」

福勒嘆口氣,向後靠在椅子上,指著桌子上翻倒的玻璃杯。

「你還有什麼『烈』的飲料沒有?」

「你身後有。」格勞說,向櫥櫃努努下巴。

神父回身找到半瓶子的酒,他倒空玻璃杯,把這黃色的明亮液體倒進杯子大約兩指頭深,然後兩個人一飲而盡。

福勒抓起瓶子又倒了兩杯,這次他小口抿了一下,然後說:「這是全麥杜松子酒。好久沒喝到這種酒了。」

「我想你並沒有想它。」

「是的,但是它很便宜,對嗎?」

格勞聳聳肩膀。

「像你這種人,格勞,聰明絕頂,卻是一無用處。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喝這個東西。你在這個臭烘烘、骯髒的洞里慢慢毒死自己。你想知道為什麼嗎?我明白……」

「你什麼也不明白。」

「好極了。你還記得帝國的伎倆,軍官軍規第三條:『如果被敵人抓住,否認任何事情,對自己無害的問題,只可給出簡短的回答。』格勞啊,你是習慣了。你已經連累到自己的脖子了。」

老人臉色變得難看,他把剩下的酒都倒在自己杯子里。福勒仔細觀察他對手的肢體語言,就像看著一個怪物漸漸崩潰。福勒自己像一個畫家,在畫布上畫幾筆就退後幾步看看自己的作品,然後決定下面如何著色。

神父覺得需要用事實進攻。

「看看我的手,醫生。」福勒說,他把兩手攤在桌子上。他的手有很多皺紋,手指纖細。沒什麼特殊的,除了一個小細節:每個手指的頂部靠近關節處都有一個痕迹,像細小的白線,連著每個手指。

「這是很醜的疤痕。你什麼時候造成的?十歲?十二歲?」

「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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