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夜·深藍的獵者

麥克林法官醒了。有一陣子,他還用力想從一大團漆黑濃霧中掙脫出來,但此時他完全醒來了,身體每一種感官都醒了,在意識到自己側耳傾聽之前,他的耳朵已自動發生了作用;在兩眼真正張開之前,他的眼睛也像急著看穿眼前這一大團漆黑一般。老邁的心臟,他驚愕地感覺出,此時像個活塞般劇烈跳著。他直挺挺躺著,知道有危險。

有人,他知道,在他房裡。

從眼角他瞥見落地窗以及窗外的西班牙露台,窗帘只拉起一半,因此他也能看見滿天星斗的夜空。時間一定很晚了,但多晚呢?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震動得床單沙沙作響。有人夜間上門來,在平時,或在一間才出了謀殺案的屋子裡,他覺得危險程度並無二致。

然而,他的脈搏逐漸恢複了正常水平,沒事情發生,常識告訴他,怎能如此放縱別人隨意闖入。他不開心地想,不管此人是誰,都已然威脅到他的生命安全了,於是他運起全身上了年紀的肌肉,讓自己坐了起來,如果事情需要,他還沒衰老到無法奮起為自己做漂亮一擊……

他的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響——此刻,他的眼睛已完全適應了黑暗——他很肯定自己看見某個人迅速地閃出門外,他的夜間訪客走了。

「喂!」他喊了聲,雙腳也移到地板上。

一個干而冷的聲音自他身旁某處響起:「你終於醒啦,是嗎?」

法官跳起來:「老天!埃勒里嗎?」

「剛剛,我想你也聽見有好朋友到你房裡巡訪一番,不是嗎?不不,先別開燈。」

「這麼說你也是闖入者之一,」法官問,「是誰——」

「跑掉了,是嗎?理當如此,波德定律不是說,兩個物體不可能同一時間內佔有空間中同一個位置嗎?好吧,管它對不對,反正我的科學知識本來就很爛。關於有人偷溜進來這事,我早就預料到了。」

「你預料到了!」

「我得承認,我倒沒想到她闖的會是這房間,但這也不難找到解釋——」

「她?」

「哦,是啊,是個女人,你難道聞不出脂粉味嗎?抱歉,我無法告訴你此人的真名實姓,在這上頭我從不是范·達因筆下神探萬斯那類的人。我只知道,她穿白色長袍之類的,老實說我在這裡守了已一小時以上了。」

老先生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在這房裡?」

「哦,不,主要還是在我房間,但當我察覺她想弄開你的房門時,我趕緊從我們房間相通的門溜到這裡,以防——呃——以防萬一。你可真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寶貝,她很可能趁你還呼呼大睡時,狠狠給你一傢伙。」

「別耍嘴皮子!」法官斥責他,但仍記得壓低嗓門兒,「怎麼可能有人會想來攻擊我?這些人我一個不認識,並且我也和他們一點牽連都沒有,這八成是個誤會,她弄錯房間了,就這樣。」

「沒錯,當然是這樣,我剛剛只是嚇嚇你罷了。」

此時,法官仍坐在床上。房間里靜了好一會兒,埃勒里的聲音再次響起時,來源已變了,從床的另一邊——也就是房門那兒傳來:「嗯,她只是戰略性地暫時撤退,看來我們得等了,你起床的動靜把她給嚇跑了。你到底想怎樣?」埃勒里笑起來,「泰山一樣跳起來撲向她,是嗎?」

「怎麼會想到是個女人,」法官不太好意思地說,「我不打算說謊,免得被你修理得體無完膚。這女人到底是何方惡魔?」

「我要知道那就太美妙了,那幾個都有可能。」

麥克林法官躺了何去,枕著自己的一隻胳臂,兩眼則固定在他所知道的房門位置那一點上,剛剛可以看出埃勒里動也不動的身影。

「好吧,」良久,他沒好氣地說,「你要不要談談?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想到在這兒守株待兔?你覺得誰嫌疑較大?我到底睡了多久?你這小子實在是全世界最讓人生氣的年輕人——」

「喂,拜託一次只問一個問題。依據我的腕錶,現在差不多兩點半,你一定有著異常隨遇而安的良知。」

「要不是那個可惡的女人,我一定還睡得好好的,現在,我還覺得全身骨頭酸痛得要命。這樣行了吧,然後呢?」

「然後,說來話長,」埃勒里開門,探頭出去,再飛快縮回來,門也旋即關上,「還沒發生什麼事,我也一直睡到十點才起來。你一定餓了,是嗎?特勒會拿最好吃的——」

「少提特勒!我一點也不餓,回答我問題,你這蠢蛋!你為什麼想到今晚有人會闖來?你在等什麼?」

「我在等,」埃勒里說,「有人闖隔壁房間。」

「隔壁——那是你的房間,不是嗎?」

「另一邊,盡頭那間。」

「馬可的,」老人說,沉默了半晌,「不是有警員看守嗎?我認為魯斯那小夥子——」

「詭異的是,魯斯小子現在正挺屍在一張吊床上,吊床掛在特勒房裡,睡得可開心呢。」

「墨萊一定氣壞了!」

「我認為他不會,至少,不會沖著魯斯。你知道,魯斯是奉命撤守的,哦——我下的命令。」

法官在黑暗中張大嘴、睜大眼:「你的命令!這我就不懂了,是不是陷阱?」

埃勒里又探頭看了一下外頭的廊道:「她一定真的嚇壞了,我猜她一定認為你是鬼……沒錯,正是陷阱一個,他們大部分人在十二點之前就上床睡了,可憐的傢伙!全都累垮了。總之呢,我不經意地讓他們知道——他們全體——派人看守死者房間大門其實毫無必要,尤其我們又徹底搜過這個房間了;我也讓所有人知道,魯斯會置身在睡眠國甜蜜的夢鄉之中。」

「我懂了,」法官低聲說,「但你何以認為……有人會乖乖栽進你的陷阱之中?」

「這,」埃勒里柔聲說,「這是另一個說來話長……安靜!」

法官屏住呼吸,頭皮一陣發麻!接著,埃勒里把嘴湊在他耳邊說:「她又來了,別出聲,我正進行一場偵探冒險行動,看上帝分上,梭倫,可別毀了我一番心血!」說完他就消失了,落地窗的窗帘稍稍掀開來,一道人影無聲無息地射出,旋即被吞噬於無邊的黑暗之中。法官又再次看到滿天的星空,冷冽而遙遠。

他顫抖起來。

整整十五分鐘過去了,他什麼也沒聽到,只除了下頭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還有便是來自遙遠海洋的風從窗帘鑽了進來。法官無聲無息地從床上爬起,在穿著睡衣的瘦削身軀上裹了一層薄絲被,套上毛拖鞋,偷偷地走到落地窗那頭。他灰白的頭髮睡成了一絡塔的髮捲,起自頭頂,一路披瀉到肩上,活脫脫像個戰場上擔任守衛的印第安老戰士。

然而,他這個可笑的形象絲毫不妨礙他穿過落地窗,上到印著鐵架長長暗影的露台,而且更讓他像承繼了偉大的印第安追獵傳統本事一般,迅速擠到數米外正守著一扇窗的埃勒里身旁——約翰·馬可生前卧房的其中一扇窗。

埃勒里並不舒適地側身趴著,眼睛眨也不眨鎖住室內的一盞小燈。威尼斯式的窗帘並未完全拉上——不經意地在左邊底部留了個縫,由此可完整看到裡面的房間。埃勒里馬上瞧見法官也過來了,他搖了搖頭示警,讓了點位置給他。

老先生不慌不忙鬆開緊裹著的絲被,蹲了下來,跟著埃勒里注視著房內。

這間大型的西班牙式卧房像被惡意攻擊過一般,柜子門大開,死者的每件衣物全扔到地板上,要不揉成一團,要不就連抽屜帶衣服掀翻在地上;還有一個空空如也的大皮箱被棄在房間正中央,扁塌塌的不成個樣子;此外,還有幾個小型手提箱、旅行箱被隨手亂丟;床鋪也搞得一片狼藉,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深插在床墊上,床墊則被劃開好幾刀,連彈簧都跳了出來,而且某些個彈簧顯然還被弄壞了;床鋪天蓋上的帘子扯了下來,室內所有的抽屜全拉出來,東西也毫不客氣地散落在地板上;最後,連牆上掛著的畫都沒逃過魔掌,歪七扭八地懸在那裡。

法官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一下熱起來:「把房子搞成這副模樣,」法官低聲咒罵,「這該死的盜賊哪裡去了?我真想一把掐死她!」

「其實並沒有造成什麼不能補救的損害,」埃勒里輕聲回答,眼睛仍緊緊盯住那一盞小燈,「只是看起來很糟而已,她人現在浴室里,一定正進行同樣的狂熱行動,手握一把刀子,你該早點來看看她撲向每面牆壁的樣子,她好像認為房間理應有奧本海姆或華萊士小說里那種機關密道一樣……安靜,女士回來了,她很漂亮,不覺得嗎?」

出現在浴室門口的赫然是塞西莉雅·慕恩,假面具已卸下來了,很顯然,每天她展露給這個世界的容顏,只是一層厚妝,深埋其下的真正樣子會讓你嚇一跳,而此時此刻,法官和埃勒里所看到的正是這個。它是不加掩飾的、粗鄙的、醜陋的,嘴巴扭曲,臉色鐵青,雌虎般的兇惡目光,一隻手凌空曲張著,另一隻手則握著常見的切麵包小刀,大概是從廚房摸來的,衣服半敞,露著氣喘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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