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基德船長的大錯

這對於出於何種目的的人來說都是一個愚不可及的大錯。犯罪,一個開始通常源於某種錯誤,某種或因匆匆忙忙、或因漫不經心、或因心智上的短視鑄成的錯誤;更通常,它會因此傷害到自己;在事情的結局時候,罪犯總發現自己身陷鐵窗之後的悲慘歲月里,苦苦思索著自己的錯誤。當然,這恰恰是寫書的素材。

很顯然,這位人稱基德船長的有著奇特外形的男子,在他渾身所能找到的有限優點之中,絕不包括聰明。他個兒大得跟座山似的,相應於如此奇觀般的龐然肉體稟賦,人們總不自主地認定他得付出腦容量不足的必然代價。因此,很顯然,前面所述的大錯必定是基德船長所犯無疑,他不折不扣的愚蠢完全可以對號入座。

遺憾的是,這宗構成犯罪事實的錯誤雖好像很簡單就能找到應該負責的壞蛋本人,然而對於這個大而無腦的傢伙何以勒緊被害人脖子上的繩索一事,人們仍所知甚少。

證據顯示,該錯誤所造成的後果全都落在了受害者身上。

問題在於,到底是何種命運捉弄,讓這個叫基德船長的古怪傢伙非選上可憐的戴維·庫馬當他的祭物不可。事件發生時,每個人都一致相信(包括埃勒里·奎因先生),這正是宇宙間諸多不可解的亘古奧秘之一,他們只能在絕望的沉默中頻頻額首稱是,以回應死者妹妹斯特拉歇斯底里的安魂曲:「但戴維是這麼個安靜守分的男孩,我記得……我們小時候,我們城裡一個吉卜賽女人看過他手掌,她說他有個『黑暗的命運』,哦,戴維!」

至於埃勒里·奎因先生是如何轉向找尋其他可能的解釋,這說來話長。當然,身為一位以顯微鏡凝視人類心靈各種奇特珍本的實驗者而言,埃勒里最終有理由對基德船長的可笑錯誤感到興味盎然,當某一道靈光照入時——在歷經一長段混亂失序的日子之後的確如此——他懷著深雋的悲憫看到了,這位巨人般的海員所犯下的錯誤,其真正本質多麼簡單多麼明白,往後,埃勒里的整體想法便以此為基礎建構起來,而在此之前,這原是一團混亂。

不論從哪一點來看,這個大錯本可避免,如果不是因為戴維·庫馬對人群的厭惡——從某方面來說,這無關個人好惡,而是一種心理病徵——又同時如此戀慕他自己的外甥女羅莎,這看似悖反的兩樣情懷其實極其典型,庫馬從不喜歡人,人只會困擾他甚或激怒他,然而,身為一個社交的隱士,他卻又被人羨慕,甚至喜愛。

當時,他已年近四十,是個高大強健且保養良好的人,他有著自己不可改變的生活方式,而且幾乎和他那有名的妹夫沃爾特·戈弗雷一樣富足無缺。每年的大部分日子裡,他隱身於他墨累山的單身漢穴巢之中,夏天,則和戈弗雷一同徜徉在西班牙角。他這位妹夫,一名尖刻的大儒,始終懷疑是該地壯麗的奇景,而不是妹妹和外甥女的親情,吸引庫馬來此西班牙角——這懷疑當然不正確。然而,這兩名男子的確有極其相合之處,兩人同樣孤獨、沉靜而且各自事業有成。

通常,庫馬會套上他的長靴,一個人狩獵,一去就是個把星期;或是坐上戈弗雷的一艘單桅帆船沿著海岸線出航。

至於位於西班牙西端的九洞高爾夫球場,他已很久不光顧了。事實上他極少打高爾夫球,稱之為「老頭子的遊戲」,偶爾,如果有好對手的話,他也會打個幾場網球,但絕大多數時候,他選擇的運動總是可以自娛自樂的。自然,先決條件是,他擁有一份無須看誰臉色的好收入,他也寫點戶外運動的文章。

但他絕非浪漫之人,生活曾給他嚴酷的教訓,這是他常掛口中的,並且他堅定相信的俱是可觸摸的真實事物。一個人行為的第一要義,對他而言便是「面對事實」。他從不讓性愛問題弄亂自己的生活,除了他的妹妹斯特拉和他的外甥女羅莎,女人在他的生活之中一絲意義也沒有。於是戈弗雷先生的交遊圈中便有著一種傳言,說庫馬在二十幾歲時曾有過一段不幸的愛情創傷,然而戈弗雷對此嗤之以鼻,而庫馬本人當然也對此保持緘默。

戴維·庫馬,一個高大黝黑的運動型人物,被基德船長送入永恆的不幸傢伙,其人大致如是。

羅莎·戈弗雷也是庫馬型的人,她有家傳的黑色劍眉,直而英挺的鼻樑,堅定的眼神和苗條結實的身體。和母親站在一起時,她倆看上去像姊妹,而一旁的庫馬先生是她們的長兄。如同她的舅舅,羅莎亦是理性沉靜之人,一點也沒遺傳到她母親斯特拉那些神經質、好社交以及頭腦簡單的成分。當然,羅莎和她的舅舅之間絕無任何問題——沒任何敵意和不快,他們的親密關係源自於他們的血緣聯繫,任何不當的臆測只會讓他們暴怒異常;此外,他們的年紀幾乎相差二十歲。羅莎碰到麻煩時,她不會找她母親哭訴,也不會找她父親——她父親喜歡沉浸於自己的天地不受打擾,對於家人,他除了自己悠閑自在之外並不想更多事情——而是找她舅舅庫馬,打從她童年以來便一直如此。換成其他做父親的,也許會因自己天賦的權力被剝奪而不快,但沃爾特·戈弗雷卻恰恰是一個怪人,他似乎只把家人看成他所豢養的綿羊,供他剪了毛好賺取豐厚的收入。

屋子裡擠滿了人,至少在庫馬看來是擠滿了人。他妹妹斯特拉好社交的嗜好由此可見一斑。庫馬星期六下午陰沉著臉對他妹夫抱怨說他置身於一群令人厭惡的客人之中。

夏日已近尾聲了,初秋帶來了這堆喊不出名字的討厭客人上門,馬可自然也在其中,他以他一貫溫文不在意的態度,回應女主人的男性親戚的白眼。馬可已在這裡逗留幾星期了。在斯特拉·戈弗雷的丈夫偶爾極不滿意地咕哦時,馬可的確是她極少數開心果之一。英俊的約翰·馬可……這位沒有一位男性朋友的傢伙,絕不是拘泥於繁文褥節之人,而是一旦進了門,就趕不走了——正如庫馬所說的:「像只虱子般緊抓著不放。」不止庫馬,甚至對慣常一身髒兮兮工作服埋首於假山庭園、把他老婆的訪客拋諸腦後的沃爾特·戈弗雷而言,馬可此人也是毀掉這個美好夏日大部分時光的元兇;而此刻參與破壞這僅有夏日的還有勞拉·康斯特布爾,「肥胖,瘋狂,而且足足四十歲了」,這是羅莎帶著怪笑對她的簡明描述;慕恩夫婦,很顯然沒有任何一個文明些的字眼和他們扯得上關係;滿頭金髮的厄爾·柯特,一名周末時分出沒於西班牙角的不快樂年輕人,總一臉愁容地盯著羅莎身後。人數雖然不可算多,但對庫馬而言——也許柯特可除外,庫馬對他尚有几絲輕蔑的好感——這已是名符其實的大軍壓境了。

在星期六晚上,拖拖拉拉的晚會才結束,高大的庫馬就把羅莎從涼颼颼的天井拉到這幢巨大西班牙房子外猶帶落日餘溫的斜坡花圃。鋪著石板的天井中,斯特拉和她的客人正聊得起勁,只有柯特陷身於慕恩太太的蛛網中抽身不得,只來得及向著甥舅兩人身後投射出充滿暴怒和思慕的一瞥。此時天色已暗,馬可優雅地斜坐在康斯特布爾太太椅子的扶手上,他英俊非凡的側面在余暈映照下,形成精緻的剪影。馬可擺這樣的姿態當然是為了博取有效射程範圍中所有女性的青睞,但問題是他實在太常擺了,因此這回也並未引來特別的注目。整個天井中的言不及義,主要由馬可主導,內容乏味而且空洞,只形成一片嘈雜,如同雞群的咯咯叫聲。

當他們走下石階時,庫馬解脫般地吐了口大氣:「天,好一群無聊傢伙,我告訴你羅莎,你那位可敬的老媽問題大了,把這群臭蟲引進門來,她顯然已成為高尚社交活動的最可怕的威脅者,我真不知道沃爾特怎麼忍受得了這些,媽的,這群叫春的狒狒!」跟著,他輕笑出聲,扶起她的手臂,「我親愛的,你今晚真是迷人極了。」

羅莎穿一身清爽的白衣,裙擺如波浪卷過石頭地。

「謝謝,舅舅。」她露齒一笑,「不過是尋常蟬翼紗加上威托克太太的法術罷了,你是最天真的人,戴維——也是最反社會的人,但你總是注意得到更多的東西,」她加了句,笑容隱去,「比之絕大多數的人。」

庫馬點燃他那管碩大的煙斗,思索著吐出口煙,抬眼看著猶留几絲粉紅霞光的天空:「絕大多數的人?」

羅莎咬著下唇沒回話。走下石階最後一級時,兩人默契地同時轉身走向露台,好把上頭屋子裡的種種喧囂隔絕於身後,享受這美好且即將流逝的暮靄時光。這是個很愜意的小小天地,在暮色中分外動人,腳下是五彩斑斕的石子地,頭上是乳白立柱架起的頂篷。一條小路通向露台的石階,石階又通向半月形的沙灘。羅莎似乎有點不開心地坐在灰色大海灘傘底下的編織椅子上,兩手交疊一言不發看著眼前的沙灘以及柯佛灣中拍舐著沙灘的一波波海浪。柯佛灣有著窄窄的開口,白帆可由此航出,遠航,投入廣漠無垠的藍色海洋。

庫馬不做聲地注視著她,抽著煙斗:「什麼事讓你不開心,小鬼?」

她嚇了一跳:「不開心?我不開心?怎麼,你怎麼會認為——」

「你的演技,」庫馬笑出聲來,「羅莎,差不多跟你的游泳技術一樣老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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