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八

在這次重要的作證之後,法庭休會片刻,當全體法官返回座位時,愛德梅又被帶到庭上。她臉色蒼白,虛弱不堪,勉強能困難地走到給她準備的扶手椅前,可她表現出巨大的毅力和無比的鎮定。

「對於即將向您提出的問題,您自信能平心靜氣、毫不含糊地回答嗎?」庭長問道。

「我希望能夠這樣,先生,」她回答。「不錯,我大病初癒,恢複記憶力才沒有幾天;但我相信完全復原了,我的頭腦並不感到混亂。」

「您的姓名?」

「索朗日—愛德蒙德?德?莫普拉,」她說,又輕聲補了一句:「愛德梅?西爾維斯特里斯。」

我心頭一顫。她說這句不合時宜的話時,眼神顯出一種異樣的表情。我以為她就要進一步說胡話。我的律師也吃了一驚,帶著大惑不解的神態望著我。愛德梅在發病初期和後期已養成經常複述這兩個字的習慣,可除我以外沒有人懂得這個名字的意義。幸虧,這是她的官能的最後一次失調。她搖了搖美麗的頭,像要驅散一些糾纏不休的思想;庭長要她對這兩個難以理解的字作出說明,她既和藹又端莊地答道:

「沒什麼,先生;請繼續提問。」

「您的年齡,小姐?』

「二十四歲。」

「您是被告的親戚?」

「我是他父親的堂妹。他是我堂兄所生的兒子,我父親的侄孫。」

「您宣誓所說全是事實,決無謊言?」

「是的,先生。」

「舉起您的手來。」

愛德梅慘然一笑,朝阿瑟轉過身去。他脫去愛德梅的手套,幫她舉起無力的、幾乎不能動彈的手臂。我感到自己淚流滿面。

愛德梅既詳細又樸實地講述了她如何跟我一起在林中迷了路;我以為她被受驚的馬帶走,十分關切地想拉住她,反而使她從馬背上摔下;由此引起一場小小的口角,她出於相當假的女子的小性兒,想獨自重新上馬;她甚至嚴厲地說了我幾句,完全是有口無心的,因為她愛我情同手足;我被她的粗暴態度深深傷害,順從地走開幾步,她自己對我們稚氣的爭吵也感到懊惱,正要追隨我時,突然感到胸口猛烈一震,剛剛聽到槍聲就栽倒了。她沒法說清自己曾經朝哪個方向張望,或射擊來自何方。

「這就是所發生的全部事實,」她補充說:「我是最不能向你們解釋這次意外事故的人。憑我的良心,我只能把它歸咎於我們一個獵人的粗心大意,可他不敢承認。法律是如此嚴峻,真相又很難證明!」

「這樣說來,小姐,您不認為您的堂兄是這次謀害的兇手?」

「不認為,先生,當然不認為!我不再說胡話;倘若我感到頭腦有病,我是不會讓自己被領到你們面前來的。」

「看來,您把自己對帕希昂斯,對女伴勒布朗小姐,也許還對奧貝爾神甫作過的揭發,歸因於精神錯亂狀態。」

「我沒有作過任何揭發,」她堅定地回答,「不論對高尚的帕希昂斯,對可敬的神甫,還是對女傭勒布朗都沒有作過。如果把一個人發高燒時所說的無意義的話叫作『揭發』,那麼在夢中嚇唬過我們的人就都該被判處死刑了。我對自己不知道的事能作出什麼樣的揭發呢!」

「可是您受了傷從馬背上掉下來時說過:『貝爾納,貝爾納,我絕不相信您會殺害我!』」

「我記不得說過這話;即使我說了,我也無法想像有人會重視一個遭到意外打擊,神志幾乎喪失的人的印象。我所知道的是,貝爾納?德?莫普拉肯為我父親或我獻出生命,因而他不大可能想殺害我。再說出於什麼動機呢?天哪!」

這時,為了使愛德梅為難,庭長利用了從勒布朗小姐的陳述中可以引出的一切論據。其中有的確實使她發窘。愛德梅驚訝地發現法院掌握那麼多她以為別人不知道的細節,然而當有人以這類審訊中使用的既高雅又粗俗的辭彙暗示,她曾在莫普拉岩成為我的暴力的犧牲品時,她又恢複了勇氣和自尊心,正是在這時,她才熱烈地為我的性格和她的名譽辯護,聲明我的舉止規規矩矩,就我所受的教育來說,這已大大出人意表。不過愛德梅還得解釋從那時起整個的生活,她同德?拉馬爾什先生婚約的解除,她跟我經常發生的爭吵,我突然動身去美洲,她拒絕一切求婚。

「這樣的盤問真是令人難受,」她說著霍地立起身來,在精神力量的作用下恢複了體力。「你們要我彙報我最隱秘的感情,你們試探我內心的秘密,你們折磨我的羞恥心,你們擅取只屬於上帝的權利。我向你們聲明,倘若只涉及我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別人的生命,你們一句話也別想從我口中掏出。不過,為了拯救最卑賤的人的生命,我卻會克服我的反感;更何況我為你們眼前的被告這樣去做。既然你們逼迫我當眾自白,違背我女性的含蓄和自重,那你們就聽明白吧,凡是你們看來我的行為中不可解釋的,凡是你們歸因於貝爾納的過錯的,歸因於我的怨恨的,歸因於他的威脅的,歸因於我的恐懼的,都可以從一句話中找到解釋:我愛他!」

愛德梅面孔羞得通紅地說出這句話,用的是最熱情、最自豪地全神貫注地出自肺腑的聲音,她重新坐下,用雙手蒙住臉。這當兒,我激動極了,剋制不住地叫起來:

「現在讓他們把我送上斷頭台好了,我是世界之王!」

「送上斷頭台!你!」愛德梅說著又站起來。「還不如把我送去吧。不幸的人兒,七年來我向你隱瞞了我情感的秘密,我要等你成為最有學識、最有才智的人,就像你已經是最有勇氣的人一樣,才告訴你這個秘密,那是你的過錯嗎?你為我的心愿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因為這種心愿遭到了蔑視和嫌惡。你應當恨我,因為正是我的高傲把你引上了被告席。但我要通過公開的賠禮道歉來洗刷你的恥辱;即使他們明天就把你送上斷頭台,你也能以我丈夫的身份走去。」

「愛德梅?德?莫普拉,您真是太寬大了,」庭長說:「為了救您親戚的性命,您居然幾乎同意責備自己賣弄風情和冷酷無情;七年來您拒絕這個年輕人反而激起他的熱情,這一事實您又作何解釋?」

「也許,先生,」愛德梅狡黠地回答,「法院在這方面是無權審理的。許多女子認為,對自己所愛的男子撒點兒嬌算不上什麼大罪。既然為他犧牲了所有別的男人,我們敢情就有了這個權利;畢竟,想讓我們選中的男子體會到我們的價值,覺得我們值得他們長期求愛并力圖得到,這是一種無可指摘、極其自然的願望。確實,倘若這樣的撒嬌結果導致自己的情人給判處死刑,我們就會立即改的。不過,諸位先生,你們當然不會想以這種方式安慰這位可憐的年輕人,使他擺脫我的苛求。」

愛德梅以嘲諷、激動的語氣說了這番話,哭成個淚人兒。由於感情衝動,不能自制,她心靈和思想的所有優點都溢於言表:多情,勇敢,機智,高尚,貞潔,同時她的臉部表情瞬息萬變,不論從哪方面看都令人嘆為觀止,連莊嚴、陰沉的法官們也都感到放下了鐵面無情的冷漠架子和虛偽道德的沉重包袱。即使愛德梅通過她的自白為我辯護沒有取得成功,至少她已引起對我有利的極大關注。但凡男子為一個美麗而有德行的女人所愛,就好比隨身帶著護符,不會受到傷害;他會感到自己的生命比別人的生命更有價值。

愛德梅又忍受了許多問題,恢複了遭到勒布朗小姐歪曲的事實真相。她確實很照顧我;但她設法巧妙地迴避某些問題,以免不得不撒謊或指責我。她寬厚地把我所有過錯的責任全攬在她自己身上;聲稱即使我們有過口角,那也是因為她從中得到隱秘的樂趣,因為她看出我愛情的力量;還說她讓我到美洲去,是要考驗我的德行,心想戰爭至多不會超過一年,就像當時大家推測的那樣,後來她把我接受這場無限延長的戰爭看作受到誓言的約束,可她因與我分離而比我更感到痛苦;最後,她完全認得從她身上發現的那封信,拿起信來,她以驚人的記憶力補齊信中殘缺的段落,請法院的書記官跟她一起辨認模糊不清的字。

「這封信根本不是一封恐嚇信,」她說,「它給我留下的感受遠非害怕和厭惡,所以才會在我心口發現;我把信帶在身上已有一周,只是不肯向貝爾納承認收到罷了。」

「然而您還沒有解釋,」庭長說,「七年前,您堂兄到你們家居住的初期,為什麼您給自己配備一把刀,每天夜裡放在枕頭下,讓人磨得快快的,以便在緊急情況下護身?」

「我們家裡的人,」她回答時臉漲得通紅,「都有相當浪漫的精神和十分高傲的性格。確實,我好幾次打算自殺,因為我感到心中滋長著一種對我堂兄的難以壓制的愛。我以為自己由於不可撤銷的婚約跟德?拉馬爾什先生聯結在一起,我寧可死去,也不對貝爾納食言,除貝爾納之外決不嫁給別人。後來,德?拉馬爾什先生非常高尚、正直地還我自由,我就不再想尋死。」

愛德梅在一片讚歎聲中,由眾人目送著退庭。她剛跨出法庭的大門,就又暈倒了。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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