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七

觀眾甚至比第一次開庭時更多。法庭門口不得不加強警衛。人山人海,連雅克?科爾①的邸宅——今日市政府大廈的窗口都擁滿了人。這次我感到心情焦慮不安,雖然我有足夠的毅力和自尊心不顯示出來。從此我一直關心這場訴訟的成功;由於看來我的希望不會實現,我便體驗到一種難以描述的苦惱,一種被抑制的怒火,一種對人們甚至對上帝的怨恨,因為這些人對我的無辜閉眼不見,而上帝又似乎拋棄了我。①雅克?科爾(13951456),法國富商,實業家。

處在這種激動不安的狀態,我為了顯得沉著就儘力克制自己,對周圍發生的事幾乎未加註意。我恢複了鎮靜,用與第一次審訊時同樣的措辭答覆向我提出的新問題。後來一塊喪事所用的?黑紗似乎在我頭上展開,一個鐵環緊箍起我的腦殼,我感到眼眶內充滿冰冷的淚花,除我自己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聽到一陣陣模糊而不可理解的聲響。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有沒有人通報這次使我突然感到震驚的出庭。我只記得法官席後邊的門打開了,阿瑟攙著一位戴面紗的女人走上前來。庭丁們殷勤地將一張寬大的扶手椅推向她,阿瑟讓她坐下後,揭起她的面紗;觀眾發現愛德梅蒼白秀美的姿容時,不由得發出一片讚美的噴噴聲。

這當兒,我既忘掉了人群和法院,也不顧我的案子和整個宇宙。我相信人間沒有任何力量能抵擋得住我狂熱的衝動。我疾如閃電似地衝到圍柵當中,跪倒在愛德梅腳下,熱情洋溢地抱吻她的膝蓋。後來我聽說,這個舉動吸引了公眾,幾乎所有的婦女都哭得像淚人兒似的。那些公子哥兒不敢再開玩笑;法官們受了感動。片刻之間真理取得了全勝。

愛德梅久久地望著我。她臉上的表情像死神一樣冷漠,看來決不可能認出我。觀眾屏息凝神地等她對我表現出憎恨或者柔情。突然,她淚如雨下,伸出雙臂摟住我的脖子,隨即失去知覺。阿瑟馬上讓人送走她;可他要使我返回原位卻不容易。我既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我緊緊抓住愛德梅的衣裙,一心想跟她走。阿瑟向法庭提出要求,讓早晨給愛德梅診治過的醫生重新查明她的健康狀況。他又要求,一旦她從這次發作中復原,就重新傳她作證並與我對質,這個要求獲得批准。

他說:「這次發作不算嚴重;德?莫普拉小姐在近幾天和到這兒來的路上已同樣經受過幾次。每次發作之後,她的智能總是越來越有所好轉。」

「您去照料病人吧,」庭長說。「過兩個小時她將被傳來對質,如果您相信這段時間足以使她恢複神志的話。在此期間,法院先聽取一位證人的證詞,應他的請求,上一次判決沒有貫徹執行。」

阿瑟退出;帕希昂斯給帶進來了。他穿著整潔;但說了幾句話之後,他宣稱要是不允許他脫去外套,他便說不下去。這件借來的服裝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似乎沉重不堪,他大汗淋漓。他幾乎不等庭長做出同意的表示,伴隨輕蔑的一笑,就把這種文明的標誌扔到地上。然後仔細放下襯衫的兩個袖子遮住健壯有力的胳臂,他大致說了下面這樣的話:

「我將說出真相,全部的真相。我再次舉手宣誓,因為我要說的事實顯得自相矛盾,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我在上帝和人類的面前起誓,我知道什麼就說什麼,盡我所知,不受任何影響,既不向著誰也不反對誰。」

他舉起一隻大手,帶著樸實的信任神情轉身向著人群,似乎說:「你們大家都看到我宣誓了;你們知道我是信得過的人。」他這種信心不是沒有根據的。自從第一次審判發生波折以來,大家都很關心這個特殊的人,他膽敢在法庭上講演,當著法官們的面向群眾慷慨陳詞。這種行為在一切民主人士和有情義的人們身上引起極大的好奇心和同情心。當時博馬舍①的作品在上流社會中很時髦,足以解釋為什麼帕希昂斯跟省里的一切權威對抗,竟能得到每個自誇懂得崇高思想的人的支持和讚許。他們都相信從他身上看到新形式下的費加羅。他的私人美德的聲譽傳開了;你們記得吧,我在美洲逗留期間,帕希昂斯在瓦雷納居民中出了名,將他巫師的名聲換成善人的名聲。大家給他起了「大法官」的綽號,因為他樂於調解紛爭,以令人讚歎的好心和才幹解決爭端,使得人人滿意。①博馬舍(1732—1799),法國劇作家,著有《費加羅的婚禮》等劇本。劇中主人公費加羅出身平民,機智、樂觀,充滿反抗精神。

這回他用高昂、動人的聲音發言。他的音調鏗鏘多變,手勢隨著陳述的情況時而緩慢時而興奮,但始終高貴和激動人心;他那蘇格拉底①式的短臉上的表情總是美好的。他具有雄辯家的一切品質;但在表現它們時不帶任何虛榮心。他以一種明白無誤的方式說話,那是他近來跟人們打交道,就他們的實際利益商議時不得不養成的習慣。 ①蘇格拉底(公元前469—公元前399),古希臘哲學家。

他說:「德?莫普拉小姐中彈時,我離她最多十步遠;但那地方樹叢很密,兩步以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他們說服了我,讓我參加打獵,可我不覺得怎麼有趣。重新回到我住了二十年的加佐塔樓附近時,我想再看看從前的小屋;我大步趕到那兒,正好聽到槍響。我絲毫不感到驚慌,在一次狩獵活動中有人開槍是很自然的!然而,我從矮樹叢中鑽出來時,也就是說約莫兩分鐘之後,我發現愛德梅(請原諒,我習慣於這樣稱呼她,我一向像養父般地對待她),我發現愛德梅雙膝跪在地上,就像你們已聽說的受了傷,手中還握著她的馬韁繩,這匹馬直立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傷勢是否嚴重,可她另一隻手按在胸上,說道:

「『貝爾納,這真可怕!我絕不相信您會殺害我。貝爾納,您在哪裡?來看我死去。您要了我父親的命!』

「她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完全倒下,鬆開馬韁繩。我朝她衝過去。

「『啊!你見到他了,帕希昂斯?』她對我說,『別講出去,別告訴我父親……』

「她雙臂一伸,身子變得僵直;我以為她死了,她不再說話,從她胸中取出兩顆子彈之後,夜裡才又開口。」

「當時您看見貝爾納?德?莫普拉了?」

「我在出事的地方,正當愛德梅失去知覺,似乎咽氣時見到他;他像發了瘋似的。我想這是他後悔莫及的表現。我對他說話的口氣很粗暴,把他作為兇手對待。他一言不答,挨著堂妹就地坐下。他呆在那兒,在人家把她抬走之後還久久地傻坐著。沒有人想到指控他。看見他的馬沿著池邊賓士,大家推斷他是從馬背上摔下來的,跌倒時他的卡賓槍走了火。只有奧貝爾神甫聽見我指控貝爾納先生殺害了他的堂妹。隨後的日子,愛德梅偶爾開口;並不總是當著我的面,何況從這時起,她幾乎一直在說胡話。我強調,她沒有向任何人(更不會向勒布朗小姐)講述槍擊前她與德?莫普拉先生之間發生的事。她也沒有破例向我吐露。在她難得頭腦清醒的時刻,她回答我們的問題,說貝爾納肯定不是故意這樣做的;在頭三天內,甚至有幾次,她要求同他見面。然而,當她發高燒時,她嚷道:

「『貝爾納!貝爾納!您犯了大罪,您已要了我父親的命!』

「這是她的想法;她確實以為她父親死了,並且長期深信不疑。因而她說的話大多沒有意義。勒布朗小姐教她說的全是假話。三天之後,她已說不出可理解的話了。八天之後,她的病情急轉直下,她徹底沉默了。一周前她恢複了理智,自那時起她趕走了勒布朗小姐,這足以證明她對這個女傭有所不滿。以上是我要說的對德?莫普拉先生不利的話。講不講全在於我;然而,由於還有別的事要說,我願意揭示全部真相。」

帕希昂斯歇了一會兒;觀眾和法官們本來開始關心我並丟掉很深的成見,聽到如此出人意表的陳述似乎大吃一驚。

帕希昂斯接下去說:

「接連幾個星期,我一直確信貝爾納有罪。繼而反覆思索之後,我多次對自己說,貝爾納這樣善良這樣有教養,得到愛德梅的敬重和德?莫普拉騎士如對親生兒子一般的疼愛,又受了正義和真理等思想深刻的影響,像他這樣一個人不會一夜之間成為壞蛋的。接著我產生一個想法,開槍的很可能是另外某個莫普拉——我不是說那個已成為苦修會會士的莫普拉,」他一邊補充一邊用目光在聽眾中尋找若望?德?莫普拉,卻沒有發現:「我說的是那個死亡未被證實的莫普拉,雖然法院聽信若望?德?莫普拉先生的一面之辭,認為可以忽視不管。」

「證人,」庭長說,「我必須提醒您,您到這兒來既不是為被告充當辯護律師,也不是為審議本庭的判決。您應當陳述您所知道的事實,不該對案子的內容說三道四。」

「好吧,」帕希昂斯答道。「可是我必須解釋為什麼第一次審訊時我不願出庭作證,因為當時我只有對貝爾納不利的證據可以提供,而對這些證據本身卻並不相信。」

「眼下沒有問您這個。陳述不要走題。」

「等一會兒!我要維護我的名譽,我要解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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