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

馬爾卡斯致力於嚴肅的調查時,我在愛德梅身邊度過一些充滿快樂和憂慮的日子。她的態度既堅定又忠實,但在許多方面卻有所保留,使我不斷輪流陷入歡欣和痛苦之中。有一天,趁我出去散步,騎士同她作了一次長談。我回來時,他們倆的談話正處於最活躍的階段;我一出現,叔叔便叫我:

「你過來,告訴愛德梅,說你愛她,你將使她幸福,你已改去老毛病。你要設法使她接受你;這事該有個了結。我們在世人心目中的處境是難堪的;在我人土之前,我願看到我女兒的名譽得到恢複,深信她不會一時犯傻進入女修道院;她應當佔據屬於她的社會地位,我畢生努力為她確保的地位。來吧,貝爾納,撲在她的腳下!動腦子說些可以使她信服的話!要不然,上帝見諒,我就認為是您不愛她,不真心誠意地希望娶她。」

「我!公正的上帝!」我嚷道,「不希望娶她!天知道七年來我沒有別的想法,我的心裡只有這個願望,我的頭腦想不出別的幸福!」

於是我向愛德梅傾訴最狂熱的激情所能啟發我的全部思想。她默默地聽著,沒有抽回她的手;我在這雙手上吻遍了。但她的面部表情卻是嚴肅的。沉思片刻之後,她開口了,聲調使我顫抖:

「父親不必懷疑我的諾言;我曾答應嫁給貝爾納;我既答應了他,也答應了您;因此,我肯定會嫁給他。」

接著,她歇了一會兒,用更加嚴肅的語氣補充說:

「但是,倘若父親自知不久於人世,那麼您叫我哪來的力量一心只顧自己,在為您舉行喪禮時穿上我的結婚禮服?倘若相反,像我相信的那樣,您儘管飽經風霜仍舊保持充沛的精力,註定還能長期享受家人的愛,那麼您幹嗎如此急於催我縮短我所要求的期限?難道這不是一件相當重要的事,需要我深思熟慮?這件婚事勢必關係到我的終身,即使我不說將決定我的幸福——我願為您的任何願望犧牲我的幸福,也將決定我心緒的安寧和我舉止的莊重(哪個女人能信心十足地為違反自己意願訂下的終身擔保呢?),這樣的婚事難道不值得我至少花幾年時間權衡一切安危和一切利弊嗎?」

「謝天謝地!」騎士說,「你已經花了七年時間權衡這一切了;你似乎應當知道該怎麼對待你的堂兄。如果你願意嫁給他,你就嫁給他吧;但是,如果你不願意,那就看在上帝面上說出來,讓另一個人前來自薦吧。」

「父親,」愛德梅有點冷淡地回答,「我非他不嫁。」

「非他敢情好,」騎士用火鉗在劈材上敲打說:「但這也許並不意味著你會嫁給他。」

「我會嫁給他的,父親,」愛德梅介面說。「我本來希望還有幾個月的自由,但是您知道,既然您對一再推遲婚期不滿意,那我就準備服從您的命令。」

「嗬!這真是表示同意的好方式,」我的叔叔大聲說,「對你的堂兄挺有吸引力!說真的!貝爾納,我已經老朽;可我必須承認,我還壓根兒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很可能我到死也理解不了她們。

「叔叔,」我說,「我非常理解堂妹對我的反感;我這是罪有應得。為了補救我的罪過,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忘掉無疑給她造成莫大痛苦的過去,不還得取決於她嗎?再說,倘若她不寬恕我,我就模仿她的嚴正,也不寬恕自己;我將放棄塵世的一切希望,離開她和您,用比死刑更厲害的處罰來懲辦自己。」

「行啦,瞧,斷絕一切關係!」騎士說著把火鉗扔進火里:「好啊,這就是你所尋求的結局,愛德梅?」

我向門口走了幾步,悲痛欲絕。愛德梅朝我跑來,抓住我的胳臂,將我領向她的父親。

「您剛才這樣說顯得不近情理,特別顯得忘思負義,」她對我說。「只因我向您再要求幾個月的考驗,您就否認長達七年的友誼、忠誠,我還敢用另一個詞——忠貞不渝,這樣做算得上為人謙虛,心胸開闊嗎?貝爾納,即使我對您的感情從來不如您對我的感情強烈,迄今為止我向您表示的感情難道就這麼無關緊要,只因不合您的要求就得受到您的蔑視,遭到您的捨棄?您知道,照這麼說一個女人不就沒有權利考驗友誼了嗎?最後,因為我充當過您的母親,您就想以離開我作為對我的懲罰,或者只在我做您的女奴的條件下才給我某些回報?」

「不是的,愛德梅,不是的,」我回答時心揪緊了,熱淚盈眶,把她的手捧到我的唇邊:「我感到自己不配領受您為我所做的一切;我感到自己徒然想避開您;但您能把在您身邊受罪算作我的罪行嗎?再說,這是一樁無意中犯的、命中注定的罪行,您的指責和我的內疚對它都無可奈何。我們別談這個了,決不再談;我只能做到這點。請您保持對我的友誼,我希望將來永遠表現出配得上您。」

「你們擁抱吧,彼此永不分離,」騎士深受感動。「貝爾納,不管愛德梅如何任性,決不要拋棄她,如果您願意配得上養父的祝福。萬一您做不成她的丈夫,那就永遠做她的兄弟吧。想一想吧,孩子,不久她在世上就會孤苦伶仃;倘若我不把她還有一個保護人和支持者的信念帶人墳墓,我就會死不瞑目。最後請想一想,那都是由於您,由於一項她的情感也許抵制,而她的思想卻表示尊重的誓言,她才這樣遭到遺棄,受人誹謗……」

騎士淚如雨下;我頓時看清了這個不幸的家庭的全部痛苦。

「夠了!夠了!」我嚷了起來,跪倒在他們的腳下,「這一切真叫人受不了。如果我需要人家把我的罪過和責任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就是個最卑鄙的小人了。讓我在你們的膝下哭泣吧;讓我通過永久的痛苦、對塵世利益永久的棄絕,補贖我給你們造成的不幸吧!為什麼我害你們的時候,你們不把我趕走呢?為什麼,叔叔,您不像對付一頭野獸似的,開一槍叫我腦袋開花呢?像我這樣以怨報德,敗壞你們的名譽,幹嗎得到寬容呢?不,不;我明白了,愛德梅不該嫁給我;這樣做無異於接受我給她帶來的不公正的羞辱。我只求留在這兒;如果她要我永遠不再見她,我可以照辦;但我將像一頭忠實的狗橫卧在她門前,把第一個敢於不跪在她面前自薦的人撕成碎片。如果有一天,上流社會中一個有教養的人比我更加幸運,配得上被她相中,我非但不反對他,反而會把維護她和保衛她的神聖重任交給他。我將是她的朋友、兄弟;當我看見他們倆在一起很幸福時,我將遠遠走開,默默地死去。」

我因哽咽而喘不過氣來;騎士將女兒和我緊緊抱在懷裡,我們倆的淚水交流在一起,向他保證,無論在他生前或身後都永不分離。

片刻之後,當我們恢複平靜時,騎士低聲對我說:「可別失去娶她的希望;她有些怪念頭;然而你瞧,什麼都不能使我相信她對你沒有愛情。她還不肯說明理由。女人的願望便是上帝的願望。」

「那麼愛德梅的願望便是我的願望。」我答道。

這場插曲使死一般的寧靜在我心中接替了充滿生氣的紛亂;幾天之後,我跟神甫在花園內散步。他對我說:

「應當把我的一次奇遇告訴您,是昨天發生的,頗有傳奇色彩。我曾去布里昂特樹林散步,走到富熱泉邊。您知道,天氣像盛夏季節那麼炎熱;溪水周圍美麗的植物被秋天染紅,顯得前所未有的美,長長的枝條將溪流遮蔽了。林中只剩下很少的綠蔭;但是腳踩枯葉地毯發出的聲響對我充滿魅力。樺樹和小櫟樹光滑如緞的樹榦上爬滿苔蘚和纏繞植物,展示出深淺不同的棕色、嫩綠色、紅色、黃褐色,呈現出星狀、圓花飾狀、各種地圖狀,憑想像力可以幻想出微型的新世界。我特別精心地研究這些優美。奧妙的奇景,這些無窮變化與永恆勻稱相結合的阿拉伯式圖案。我高興地想起,您跟凡夫俗子不同,對大自然這些可愛的嬌態決不是視若無睹的,我便小心翼翼地摘下幾個標本,甚至剝去它們紮根其上的樹皮,免得破壞圖案的完美。我採集了一小批這樣的樣品,順便放在帕希昂斯處,我們可以去瞧瞧,如果您願意的話。但是途中我要跟您談談昨天我走近泉邊時遇到的事。長滿青苔的岩石縫中冒出一小股清澈的泉水,我在淙淙水聲的指引下低頭走在濕潤的碎石上;正想去泉邊狀若凳子的石塊上坐下,不料發現這個位子已被一個善良的修道士佔據,他那蒼白的瘦臉被棕色粗呢帶風帽的斗篷半遮著。看來他對我的到來甚為惶恐不安;我盡量使他放心,對他說我的意圖不是打擾他,只是想在樹皮小溝渠上俯飲,這種樹皮小溝渠是樵夫們為了便於飲水而在岩石上架設的。

「『啊,聖潔的教士!』他以最謙卑的口氣對我說,『為什麼您不是用答杖打開恩澤的源泉的那個先知?為什麼我的心靈不能像這塊岩石似的,讓淚水的小河暢流?』

「處在這個充滿詩意的地方——我經常幻想成撤瑪利亞女人同救世主會晤的地方①,我為這個僧侶表達思想的方式,他那悲哀的表情,他那迷惘的神態深深打動,不由得越來越有好感地同他交談。這位修道士告訴我,他是苦修會會士,正在巡迴完成一次贖罪的苦行。①關於撒瑪利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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