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

你們可以想見,我的堂妹受到獻媚的包圍,點燃了我身上蟄伏的嫉妒心。自從我聽從她的吩咐,便埋頭於學習中,我說不好我是否敢於指望她履行諾言:一旦我能理解她的思想和感情,她就做我的妻子。我覺得這一時刻來臨了;因為我肯定理解愛德梅的思想,興許勝過任何一個作文寫詩追求她的男人。我決意不再利用在莫普拉岩獲得的誓言;但是,她在教堂窗口旁自由作出的最新許諾,我在聖賽韋爾花園竊聽到的她同神甫的談話,從中可以得出結論,她堅持再三,阻止我離開她,並要指導我的教育,我生病時她給我慈母般的照料,這一切如果不能給我權利,至少給我理由抱著希望吧?一旦我的話和目光流露出激情,她的友誼便變得冷冰冰,這是千真萬確的;從頭一天起,我未能在關係親密方面再前進一步,這是千真萬確的;德?拉馬爾什先生常常來訪,她總是對他表現出同我一樣的友誼,不那麼親切,卻更加尊敬,這是我們性格和年齡不同自然而然帶來的細微差別,對我們倆證明不了任何偏愛,這也是千真萬確的。我可以把她的諾言歸因於她良心的決定,把她對教育我的關心,歸因於她對啟蒙哲學所恢複的人類尊嚴的崇尚,把她對德?拉馬爾什先生的平靜持久的摯愛,歸因於受她的強有力而聰慧的思維控制的眷戀。這種困惑不安令人心碎。期望通過順從和忠實獲得她的愛情,使我堅持了很久,這種期望如今開始削弱了;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取得了不同尋常的進步,作出了驚人的努力,而愛德梅對我的尊敬卻遠遠沒有以同樣比例增長。她好像對自己所稱的我的高度智慧不感到驚訝;她始終相信我的智慧,而且過分讚揚。但她對我性格的缺點,對我心靈的惡習並沒有視而不見;她懷著令我無法可想的耐心,既柔和又無情地責備我這些缺點和惡習;她好像打定主意,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永不愛我,絕對如此。

個個男人都追求她,卻沒有一個被接受。上流社會流傳,她已經應允了德?拉馬爾什先生;但大家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麼這一結合遙遙無期。有人竟至於說,她尋找借口擺脫他;大家找不出這種反感的理由,惟有假設她對我懷有激情。我奇異的經歷引起紛紛議論,女的好奇地打量我,男的對我表示關切和某種尊敬,我假裝不屑一顧,實際上相當敏感;在上流社會,任何事情不被某些想像所美化,是難以令人相信的,因此,人們將我的智慧、能力和學識誇大到離奇的地方;可是,一旦看到愛德梅同我和德?拉馬爾什先生在一起時,由於我們舉止的鎮定自如和逍遙自在,所有推斷都不攻自破。愛德梅在公開場合對待我們倆,跟在私下裡一式一樣;德?拉馬爾什先生是個沒有靈魂的木頭人,善於顯出莊重的神態;我被各種激情吞噬著,由於高傲,而且我應該承認,由於力圖顯出美國舉止的高貴氣派,令人捉摸不透。必須對你們說,我曾有幸作為自由的真誠信徒,被介紹給富蘭克林。阿瑟?李①先生給我親切的對待和出色的建議,這是一種榮耀;我像被我辛辣嘲諷的人那樣暈頭轉向,這小小的榮耀給我的痛苦帶來一點十分必要的輕鬆感。如果我向你們實說,不在頭髮上撲粉,不穿寬大的鞋,處處穿上樸素而極其乾淨的暗色的衣服,我感到極大的愉快,那麼請你們不要聳肩;一句話,我儘可能地模仿,而又不混同於真正的平民,像老好人理查德②的服裝和步態,那真是快事!我十九歲,所生活的時代人人都裝扮一個角色;這就是我的辯解之詞。①阿瑟?李(174(y-179),美國外交家。

②理查德是富蘭克林於1732年發表的一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是個理想公民的形象。

我可以這樣說:我過分寬容和過分天真的家庭教師公開贊同我;我的叔叔于貝爾不時揶揄我,卻讓我自由行動;愛德梅對我閉口不提這種可笑之處,好像沒有看到似的。

春回大地,我們就要回到鄉下;沙龍的來客日益減少,我仍然處在六神無主之中。有一天,我注意到德?拉馬爾什先生不由自主地表現出,想單獨同愛德梅待一會兒。我待在椅子里一動不動,讓他難受,以此自娛;但我看到愛德梅輕輕蹙額,這個神態我非常熟悉,於是,我沉吟了一忽兒,決心想看看這場單獨交談的結果,從而了解我的命運,不管是哪種命運,於是便走了出去。

一小時後,我返回客廳;我叔叔已經回來了;德?拉馬爾什先生留下吃晚飯;愛德梅沉思默想,但沒有愁眉苦臉;神甫用目光詢問她,她沒有看見,或者也不想看見。

德?拉馬爾什先生陪我叔叔上法蘭西喜劇院。愛德梅說,她有信要寫,要求留下。我跟著伯爵和騎士出門;第一幕結束後,我溜回旅館。愛德梅要人擋駕,我覺得這不是對著我來的;僕人們覺得這很簡單,我的行為平時就像家裡的孩子那樣。我走進客廳,直擔心愛德梅在她房裡;我不能追到她房裡去。她坐在壁爐旁,摘下藍白兩色的紫菀花瓣來賞玩,這是我在讓一雅克?盧梭墳前散步摘來的。這些花令我緬懷起熱情激蕩的那一夜,還有月光,或許是我一生能夠提及的絕無僅有的那幾小時幸福。

「已經回來了?」她對我說,絲毫沒有受到打擾。

「『已經』是個很刺耳的詞,」我回答她,「您要我退回卧房嗎,愛德梅?」

「不,您一點兒也不妨礙我;不過,您看《梅羅普》①的演出要比今晚聽我的談話受益更多;因為我提醒過您,我愚昧無知。」①《梅羅普》(1743),伏爾泰的戲劇,取材於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傳說。

「好極了,堂妹;您不會侮辱我了,我們頭一回平起平坐。不過,您能告訴我,為什麼您對我的紫菀這樣看不上眼呢?我原以為您會把這些花當作一種遺物保存。」

「因為盧梭的緣故?」她狡獪地含笑說,沒有朝我抬起眼睛。

「哦!我正是這樣理解的。」我又說。

「我在玩一種很有趣的遊戲,」她說,「別打攪我。」

「我知道這種遊戲,」我對她說,「凡是瓦雷納地區的孩子都會玩這種遊戲,我們那兒的牧羊女都相信這種遊戲能顯示命運的判決。您在四片一次摘下這些花瓣吧?您要我給您解釋您的思想嗎?」

「嗨,您這個大巫師!」

「有點兒是指有人愛您;非常是指您愛他;熱烈地指另外有人愛您;完全不指您不愛這一個。」

「巫師先生,」愛德梅又說,她的臉變得分外嚴肅,「我能知道有人和另外有人指的是誰嗎?我認為您活像古代的女占卜者,您本人也不知道您求到的神諭的意思。」

「您猜不出我的話的意思嗎,愛德梅?」

「我會設法猜出謎語,如果您肯答應我,做俄狄浦斯戰勝司芬克斯①後所做的事的話。」①希臘神話中帶翼的獅身人面女怪。她叫過往行人猜謎語,猜不出的人當場被殺害。後來她的謎語被俄狄浦斯道破,她便從懸崖頂上跳下而死。

「噢!愛德梅,」我叫道,「我為了您和猜透您的意思,早就鋌而走險了!但您沒有一次猜准過。」

「咦!我的天,不錯!」她把花束扔在壁爐上說,「您馬上就知道謎底。我有點兒愛德?拉馬爾什先生,我非常愛您。他熱烈地愛我,您完全不愛我。這就是謎底。」

「由於非常這個詞,我真誠地原諒您這個惡毒的解釋。」我回答她。

我想捏住她的手;她猛地抽回去;說實話,她不該這樣做,如果她讓我捏住她的手,我只不過友好地握緊它們;這種不信任喚醒了對我具有危險的回憶。我相信,這一晚她的神態和舉止非常嬌媚,至今我從沒見過她這樣流露過。我變得大膽起來,卻不知道原因,我對她跟德?拉馬爾什先生的單獨晤談大膽刺了幾句。她沒有心思反駁我的解釋,我看到她深鎖雙眉,便彬彬有禮地告辭,提醒她還得感謝我的禮貌,她哈哈地笑了起來。

這樣輕鬆洒脫使我有點惱火,這當兒,有個僕人進來,交給她一封信,告訴她有人等著迴音。

「將桌子搬過來,給我削好一支羽毛筆。」她對我說。

她懶洋洋地拆開信,瀏覽一遍,我不知道信的內容,準備著寫信的一切必要用品。

烏鴉羽毛筆早就削好;有彩色圖案的信紙也早已從琥珀色文件夾中取出,而愛德梅對此並沒注意到,遲遲不準備使用。信攤在她的膝頭上,她的雙腳放在爐前架上,肘支在圈椅扶手上,處在她喜愛的沉思凝想的姿態中。她完全沉浸在思索里。我輕輕同她說話,她沒有聽見。我以為她忘了寫信,已經睡著了。一刻鐘後,僕人又進來,替送信人問,是否有回信。

「當然有,」她回答,「叫他等著。」

她全神貫注地再看一遍信,開始緩慢地寫起來;然後,她將回信扔到火里,用腳推開圈椅,在房間里踱了幾圈,兀地停在我跟前,神情冷漠而嚴肅地瞧著我。

「愛德梅,」我猛地站起來,大聲說,「您怎麼啦,這封信使您憂心忡忡,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於您何於?」她回答。

「這於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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