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我精疲力竭,第二天醒來時,昨天的事恍若夢境一般。我覺得,愛德梅對我提到做我的妻子,是想用騙人的誘餌,無限延宕我的希望;至於巫師的話產生的效果,我一回想起來便感到深深的屈辱。無論如何,這種效果已經產生了。這一天的激動在我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我已不再是昨天的那個人,我永遠不應重新完全變成莫普拉岩的那個人。

日上三竿,一早上我都用來彌補一夜未眠的那幾小時。我沒有起來,卻已聽到院子的石子地上響起德?拉馬爾什先生的馬蹄聲。每天他都在這時來到;每天他都同我一樣早地看到愛德梅,甚至在她想說服我,相信她屬意於我的那一天,他也在我之前冷冷地吻到這隻屬於我的手。想到這件事,我不免滿腹狐疑。如果愛德梅真想嫁給另一個人,而不是他,她怎能忍受他守在身旁呢?興許她不敢把他支使開,興許該由我來這樣做。我不知道我進入的社會圈子的習俗。本能促使我沉湎在滿懷激情之中,本能在大聲說話。

我匆匆穿上衣服。我臉色蒼白,衣冠不整地走進客廳;愛德梅也臉色蒼白。上午雨蒙蒙,涼絲絲。大壁爐里已生起了火。她埋在高背靠椅里,一面打盹,一面烤她那雙小腳。在生病的日子裡她就是這樣慵倦麻木的。德?拉馬爾什先生在房間的另一頭看報。看到昨天的激動使愛德梅比我更加疲憊,我覺得自己的氣消了,走近她無聲無息地坐下,動情地瞧著她。

「是您嗎,貝爾納?」她對我說,一動不動,也不睜開眼睛。

她的肘支在圈椅扶手上,雙手優雅地交叉著,托在下巴之下。那時節,婦女們幾乎一年四季雙臂半裸。我看到愛德梅的手臂上有一小條橡皮膏,不禁卜卜心跳。這是一道輕傷,昨天我在窗口的鐵柵上劃破的。我輕輕掀起一直垂落到肘上的花邊,她打盹兒使我膽子大起來,我將嘴唇貼到這令人心疼的傷口上。德?拉馬爾什先生可以看到我;實際上他在看我;我蓄意採取行動。我渴望跟他爭吵起來。愛德梅在打哆嗦,臉漲得通紅;隨即又恢複肆無忌憚的揶揄神態。

「說真的,貝爾納,」她對我說,「今兒上午,您像個宮廷神甫那樣風雅。昨夜您沒有寫下幾首情詩嗎?」

這種嘲弄古怪地侮辱了我;但輪到我變得自信。

「是的,昨夜我在教堂的窗口旁寫了一首,」我回答,「如果寫得不像樣,堂妹,那是您的過錯。」

「您要說,這是您受到教育的過錯。」她激動起來,說。

她天生的傲岸和活躍顯露出來時使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風姿綽約。

「我認為,我受到的教育確實太多了,」我回答,「如果我進一步聽從我天生的理智,您就不會這樣嘲笑我。」

「我確實覺得,您在跟貝爾納鬥智,玩弄比喻,」德?拉馬爾什先生說,一面淡然地折起報紙,走近我們。

「我對此無所謂,」我被這種傲慢無禮所刺傷,回了一句,「讓她對您這樣的人保持風趣吧。」

我站起身,準備跟他對峙,但他似乎沒有覺察;他帶著難以想像的悠然自得倚在壁爐上,俯向愛德梅,用柔和的、近乎親切的嗓音問:

「他怎麼啦?」彷彿在詢問他的小狗的健康狀況。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呢?」愛德梅用同樣聲調回答。

然後她起身又說:

「待在這裡我頭太痛。請把手臂給我,上樓到我房裡去。」

她倚著他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

我在等待,決意一等他回到客廳來,便侮辱他;可是神甫進來了,不久,我的叔叔于貝爾也走了進來。他們開始談論的主題與我格格不人(幾乎全部談話內容都是如此)。我不知該怎麼去報復,面對叔叔,我不敢放肆。我感到我應該尊重主人的好客,留個面子。在莫普拉岩,我從不這樣竭力剋制自己。憤怒和侮辱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在等待復仇中,我幾乎熬不下去。騎士好幾次注意到我臉色改變,好心問我,我是否病了。德?拉馬爾什先生好像既沒發覺什麼,也沒懷疑到什麼。惟有神甫仔細觀察我。我看到他的藍眼睛不安地瞧著我,他的眼睛天生的洞察力通常總是被掩蓋在膽怯的神情中。神甫並不喜歡我。我很容易看出來,他跟我說話時,溫柔、詼諧的舉止便不由自主地變得冷淡;我甚至注意到,我一走近,他的臉就隨時會掛上愁容。

我感到幾乎要昏厥過去,我忍受的自我約束不符合我的習慣,超過了我的力量所限,我走去撲倒在花園的草地上。我激動時,這是我躲藏的地方。這些大橡樹,這掛在樹枝上的百年地衣,這些樹的淡白芬芳的花朵——隱藏著的痛苦的象徵,它們是我童年時的朋友,只有它們在我重新見到時毫無改變,無論在社會生活中還是在自然界中。我雙手掩住臉;我記不起平生的哪次災難中,曾遭遇到更令人不幸的痛苦。隨後我感受到非常真切的不幸,說到底,我不得不認為自己擺脫了「強盜」艱苦危險的營生後,幸虧遇到了這麼多意想不到的好事:溫情、關懷、財富。自由、教育、好建議和好榜樣。為了從一種心靈狀態過渡到相反的一種,從惡到善,從痛苦到享受,從疲憊到休憩,不用說,人必須受苦,在新命運的孕育中,身上所有的彈性部位都繃緊到快要斷裂的程度。因此,臨近夏天時,天空籠罩起烏雲,顫抖的大地好像在暴風雨的襲擊下瀕於毀滅一般。

這時,我一心只想尋找一個辦法,滿足我對德?拉馬爾什先生的仇恨,又不流露、甚至不讓人懷疑到我能在愛德梅那裡自詡的秘密關係。儘管在莫普拉岩,誓言的神聖算不了什麼,正如我說過的,我只看過幾首騎士謠曲,我卻對忠於誓約懷有傳奇般的熱愛之情,這幾乎是我具有的惟一美德。向愛德梅作出的保密的諾言我堅持不懈地信守著。我心想:

「我難道果真找不到情有可原的借口,撲向敵人並扼死他嗎?」

說真的,對付一個好像決意待我禮貌周全、殷勤備至的人,這不是一件易事。

我困惱萬分,竟忘了吃晚飯的時刻;待我看到夕陽西下,隱沒到宮堡的塔樓後面,我才為時已晚地想,我不出現大概已引起注意,我回去不可能不遇到愛德梅的突兀盤問,或者不受到神甫的冷眼窺視。他好像總是躲避我的目光,我驀地發現他的目光看到我良心的最深處。

我決計直到夜裡才回去;我躺在草地上,試圖睡著,讓我要炸裂的腦袋休息一下。我確實睡著了。待我醒來,月亮升上了傍晚依然火紅的天空。使我戰慄的響聲十分輕微;有的聲音在震響耳鼓之前先敲響心扉,愛情最細微的流露有時能深入到最堅韌的肌體中。愛德梅的嗓音在不遠處的葉叢後剛提到我的名字。起初我以為在做夢,一動不動,屏息斂氣,側耳聆聽。她同神甫一起上隱士家裡去。他們站在草葉遮得密不可見的小徑上,止住腳步,離我五六步遠,小聲交談;在說悄悄話時,這種明顯不一般的方式引人注意,事關重大。愛德梅說:

「我擔心他同德?拉馬爾什先生大吵大鬧;或者更加嚴重,誰知道呢?你們不了解貝爾納。」

「必須不惜一切代價讓他遠離此地,」神甫回答,「您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不斷受到一個強盜的非禮對待。」

「不用說,這無法生活。自從他來到這裡,我便沒有一刻自由。我關在卧房裡,或者不得不尋求朋友們的保護,不敢越雷池一步。我至多是下樓,穿過迴廊時總是先派勒布朗去窺探一番。可憐的老小姐從前看到我勇氣十足,如今以為我瘋瘋癲癲。這種約束可憎可厭。我得先插好門栓才能睡覺。您瞧,神甫,我不攜帶一把匕首,就不敢走路,活脫脫好像西班牙謠曲里的女主人公。」

「如果這個卑鄙的傢伙遇上您,恐嚇您,您就會給他腰部捅一刀,對不?這樣的機會不能讓它出現。愛德梅,必須找到辦法,改變危若累卵的處境。我想,您一直不願對您父親袒露,您在莫普拉岩被迫同這個強盜作了可怕的交易,使您父親斬斷同他的友誼。不管怎樣……啊!我可憐的愛德梅,我不是一個血性男兒,但我一天二十次哀嘆,我作為教士的品格不允許我向這個人挑釁,使您永遠擺脫他。」

這種慈悲為懷的遺憾,在我耳邊無邪地道出,給了我一種強烈的願望,想驀地跳將出來,哪怕為試探一下神甫好鬥的脾氣;但我很想發現愛德梅對我的真正感情和真正意圖,便按住不動。

「您放心吧,」她隨和地說,「如果他厭倦了我的耐心,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將這把刀戳進他的面頰。我有把握,流一點血會使他的熱情平靜下來。」

他們走近幾步。

「聽我說,愛德梅,」神甫又站住說,「我們不能當著帕希昂斯的面談論這事;我們別議而不決。您同貝爾納已瀕臨危機。我的孩子,我覺得,您沒有竭盡所能,預防可能落到我們身上的不幸;因為凡是對您不妙的事,也對我們大家不妙,而且一直打入我們的心底。」

「我在傾聽您的話,我的良師益友,」愛德梅回答,「責備我吧,給我出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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