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

在表面平靜中過去了幾天。愛德梅口稱不適,很少走出房間;德?拉馬爾什先生幾乎每天來,他的宮堡離得不遠。儘管他對我極其謙恭有禮,我卻越來越憎恨他。我絲毫不理解他的哲學愛好,我以極其粗野的偏見,盡我所知的粗言惡語同他周旋。稍為減輕一點我心裡痛苦的是,看到他也像我一樣,進不了愛德梅的套房。

這個星期惟一的大事,是帕希昂斯被安頓在宮堡鄰近的木屋裡。自從奧貝爾神甫在騎士那裡找到安身之地,躲避教門裡的迫害,他就再也沒有必要偷偷去看他的隱修士朋友。他力勸朋友離開森林的住處,與他為鄰。帕希昂斯受到一再的懇求。那麼多年在孤獨中度過,使他愛上他的加佐塔樓,對是否更喜愛他朋友的圈子猶豫不定。另外,他說,神甫會在同大人物的交往中受到腐蝕,不久會不知不覺地受到舊思想的影響,對神聖事業冷淡下來。愛德梅確實贏得了帕希昂斯的心,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住處,屬於她父親的房子,位於風景秀麗的低洼地,公園的出口處,她做得相當溫文爾雅,不致傷害他敏感的自尊心。神甫正是為了完成這次重大的商談,才在那天晚上跟馬爾卡斯一起前往加佐塔樓的,風雨留住他們,他們給了愛德梅和我暫息之地。我們到達後發生的那個可怖的場面,解除了帕希昂斯的遲疑不決。他熱衷於畢達哥拉斯的思想,害怕流血。一隻牝鹿的死能使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如同莎士比亞筆下的傑克一樣;更進一步,他不忍目睹人與人之間的殺戮。加佐塔樓成為兩個人慘死的地方時,他覺得塔樓被玷污了,什麼也不能使他決定在那裡再多過一夜。他跟隨我們到了聖賽韋爾,不久,愛德梅的疏導戰勝了他的哲學懷疑論。人們讓他接受享用的那間小屋相當寒磣,不會使他因同文明過分妥協而臉紅。他在裡面感到的孤寂不如在加佐塔樓深邃,但神甫和愛德梅常來看望,不容他有權抱怨。

講到這裡,敘述者又打斷了話頭,開始進一步描述德?莫普拉小姐的性格。

請你們別以為這是偏頗之言:愛德梅生活在閉塞隔絕的狀態中,卻是法蘭西最完美的女子之一。她若想受到突出的讚揚,引為楷模,只消同意在上流社會拋頭露面就行了。她在家裡非常幸福,最溫馨的純樸成全了她的才能和美德。她不知道自身的優點,正如我那時也不知道她的優點一樣,當時,我冥頑不靈,慾火炎炎,只會用肉眼去觀察,因為她長得標緻而愛她。還必須說,她的未婚夫德?拉馬爾什先生也並不更加了解她。他從伏爾泰和愛爾維修情感冷淡的學校里獲得了蒼白無力的悟性,又加以發展。愛德梅卻在讓一雅克?盧梭火熱的文句中燃起她博大的智慧。我理解愛德梅的一天來到了,可是德?拉馬爾什理解她的那一天永遠也不會來到。

愛德梅自幼就已喪母,她的充滿信賴、仁慈而又粗疏的父親任她朝氣蓬勃的靈感自由發展,她幾乎是獨自成長的。奧貝爾神甫給她做了第一次領聖體,卻不能驅除她通過閱讀接受的哲學家的思想,這些哲學家也吸引了他。她周圍找不到矛盾,甚至也沒有爭論,她是她父親的偶像,無論什麼事,她都拖上父親。愛德梅始終忠於表面非常矛盾的原理:醞釀著基督教毀滅的哲學和排除審察精神的基督教。為了解釋這個矛盾,你們大概記得,我告訴過你們,薩瓦的副本堂神甫的佈道對奧貝爾神甫所產生的影響。此外,你們不是不知道,在充滿詩意的心靈里,神秘主義和懷疑論平分秋色。讓一雅克?盧梭就是一個光輝而出色的例子。你們知道,他在教士和貴族心中喚起了多大的同情,而當時他甚至十分激烈地譴責過他們。在滔滔雄辯支持下的信念能產生多大的奇蹟呀!愛德梅懷著火熱心靈的所有渴念,從這富於生命的源泉中暢飲過。她難得上巴黎去找尋同氣相求的心靈。但在那裡,她找到的是各色各樣的不同觀點,互不理解,尤其是那麼多難以根絕的偏見,儘管很流行。因此,她喜愛她的孤獨和在花園老橡樹下富有詩意的遐想。她已經談到自己的失望,帶著超過自己年齡的理智,也許是超過自己女性的理智,拒絕一切與這些哲學家直接接觸的機會,他們的著作構成了她的精神生活。

「我有點兒貪圖享樂,」她含笑說,「我寧願去聞一束清晨為我插在花瓶里的玫瑰花,也不願到荊棘叢中和烈日下去尋覓玫瑰。」

她談到自己的奢侈時所說的話,只不過是句俏皮話。她生長在田野,結實,活潑,大膽,詼諧,除了嬌嫩的嫵媚之外,還加上身體健康和精神健康的力量。這是一個高傲大膽的少女,同時又是一個和藹慈善的城堡女主人。我常常感到她非常據傲,看不起人;帕希昂斯和村裡的窮人卻總是感到她謙卑和寬厚。

愛德梅幾乎像喜歡惟靈論哲學家一樣喜歡詩人;散步時也總是手不釋卷。有一天她拿了本塔索①的作品,遇上帕希昂斯,依照他的習慣,他好奇地詢問作者和內容。愛德梅不得不讓他了解十字軍東征;這並不是最困難的事。靠了神甫的敘述和他對事實驚人的記憶力,帕希昂斯對通史的概貌略知一二。他不容易記住的是,史詩與歷史的關係和差異。最初,他對詩人們的想像不以為然,認為人們永遠不應忍受這樣的欺騙;隨後,待他明白,史詩遠不是將一代代人引入歧途,而是放大比例,將英雄業績的光榮傳之永久,他又納悶:一切重要史績為什麼得不到抒情詩人的詠唱,為什麼人類歷史找不到一種民間形式,不用求助於文字,而能銘刻在人們的腦子裡。他請愛德梅給他解釋一節《解放了的耶路撒冷》;他在吟味,她給他看一首譯成法文的詩歌。幾天以後,她讓他熟悉第二首,不久,帕希昂斯就了解整個詩篇了。他很高興地知道,這部英雄敘事詩在義大利廣為流傳;他歸納回憶,企圖用粗俗的散文作一番簡略的敘述;但他記不住詞句。強烈的印象使他心族搖曳,千百種壯麗的景象掠過他眼前。他即興地表達出來,他的天才克服了他言語的粗鄙;可是他不能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必須有人聽寫下來,這仍然無濟於事;即使他能看懂記錄,他的記憶由於只能在鋪陳時起作用,永遠不能保存語言準確說出的任何一個片斷。不過他引用得很多,他的語言有時是《聖經》上的;除了他喜愛的某些用語和一部分他有辦法變為己有的短格言,他一點也記不住經常讓人復誦的篇章,他總是帶著頭一回那種激動去傾聽這些段落。看到詩歌的美對這強健的體魄所起的作用,真是一件賞心樂事。神甫、愛德梅、隨後是我,我們逐漸使他熟悉荷馬和但丁的作品。他對情節產生如此強烈的印象,以致能從頭到尾複述《神曲》的概略,既不忘記,也不顛倒遊歷,相會和詩人激情的任何部分:他的能耐就到此為止。等他試圖重新說出傾聽的時候打動他的某些詞句,他能說出許許多多近似迷亂的比喻和意象。帕希昂斯涉足詩歌,在他的生涯中,標誌著一個轉變的時期,使他憧憬現實生活中所缺乏的行動。他在自己的魔鏡中觀看大規模的戰鬥,看到高達十尺的英雄;他理解愛情,雖然他從未經歷過;他戰鬥,他熱愛,他獲得勝利,他啟發民眾,使世界安定,指出人類的錯誤,給世界的偉大精神建立廟宇。他從星光燦爛的天幕看到奧林匹斯山的眾神——原始人類之父;他從薈萃的人才中看到黃金時代和青銅時代的歷史;他從寒風中聽到莫爾旺的歌聲,對著醞釀暴風雨的黑雲向芬加爾和柯馬拉的幽靈致敬②。他在晚年時說:①塔索(1544—1595),義大利詩人,名作為《解放了的耶路撒冷》。

②參見18世紀蘇格蘭詩人詹姆斯?馬克費生(1736-1796)的著名長詩《芬加爾》(收入《奧辛詩集》中)。該詩歌頌了傳說中的莫爾旺王國的國王芬加爾。柯馬拉是詩中主人公之一。

「在了解詩人們之前,我活像一個似乎缺乏感覺的人。我看到,這感覺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有那麼多事物要求感覺發生作用。我不安地踽踽獨行在黑夜中,奇怪我為什麼睡不著,為什麼我仰望星星時感到賞心悅目,不能自已,為什麼看到某些色彩,我的心突然快樂得怦然亂跳,或者聽到某些聲音,憂鬱得潸然淚下。有時,我拿自己持續不斷的激動同我本階級某些人的無憂無慮對比,十分害怕,竟然以為自己瘋了。但我覺得,我狂熱的愛情是甜蜜的,我寧願再也好不了,也不要好起來,不久便得到安慰。現在,我只消知道,一切時代,凡是睿智之士,是否感到這些東西是美好的,以便了解它們目前的狀態,哪些地方有益於人。我高興地想到,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種細微情感,沒有一股氣息不是由於使人的注意力集中,感動人們的心,才在各國人民那裡得到一個約定俗成的名字的。自從我知道人可以在不損害理智的情況下,到宇宙去居住,用夢想來解釋宇宙,我便整個兒生活在對宇宙的凝視中;看到社會上的種種苦難與罪惡,使我心碎,也使我稍稍恢複了理智,我於是沉迷在夢想中;我想,既然人人都由於熱愛神聖的事業而相互了解,他們也就總有一天因彼此相愛而親密無間。我想像,從父到子,教育會越來越完善。或許我是愚昧者之中頭一個悟出沒有一種思想是與外界溝通的人。或許在我以前也有許多人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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