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末了,有天上午吃完早飯,于貝爾先生把我帶到他女兒那裡。她的房門打開時,香噴噴的熱氣撲向我的臉,幾乎使我透不過氣來。這間卧房布置得樸素而雅緻,牆壁和傢具蒙上白底的波斯布,中國的大花瓶插滿鮮花,芬芳撲鼻。非洲的鳥雀在一隻金絲籠里跳躍,用柔和的情意綿綿的歌喉啼鳴。地毯在腳下軟過3月樹林里的苔蘚。我異常激動,我的目光不時模糊起來;我的腳笨拙地互相磕碰,我撞在每件傢具上,止步不前。愛德梅躺在一條長椅上,手中懶洋洋地把玩一把鑲嵌著螺鈿的扇子。我覺得她比我見到她時格外俏麗,而且迥然不同,我在激動之中惶恐得渾身冰涼。她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在她父親面前,能不能吻她的手。我聽不見她對我說的話;我相信這些話是情真意切的。隨後,她彷彿精疲力盡,頭仰倒在枕上,半閉起眼睛。

「我有事要辦,」騎士對我說,「您給她作伴吧;但不要讓她多說話,因為她還很虛弱。」

這個囑託酷似嘲弄;愛德梅佯裝打盹,興許想掩蓋內心的一點困窘;至於我呢,我無法抗拒這種約束,囑咐我別說話真叫我作難。

騎士打開套間裡面的一扇門,回身再關上;聽到他不時咳嗽,我明白他的書房同他女兒的閨房只有一牆之隔。我單獨跟她在一起,即使她好像在睡覺,我仍然十分快意。她看不到我,而我卻能隨意瞧她;她臉色蒼白,像她的細布梳裝衣和綉有天鵝的緞子高跟拖鞋一樣白;,她纖細透明的手在我眼裡有如未曾見識過的首飾。我從來不曾留心過一個女人是怎樣的;在我看來,迄今為止,美就是青春與健康,再帶上一種男性的大膽。愛德梅穿上騎服,第一次見到她時有點這種模樣,我能很好理解;如今,我重新細察她,我不能想像,我在莫普拉岩懷裡抱過這個女子。我的思想開始從外部攝人一絲微弱的光線,還有地方和處境,這一切都促使第二次單獨見面與第一次迥異其趣。

我端詳她時所感到的古怪而不安的樂趣,由於一個女僕的到來而打亂了,大家管她叫勒布朗小姐,她在愛德梅的閨房裡擔任貼身女僕的職務,在客廳內則充當女伴。也許女主人吩咐過她,不要離開我們;不用說,她坐在長椅旁邊,乾癟的長背擋住我的目光,使我看不見愛德梅俊俏的臉;然後她從兜里掏出活計,開始安閑地編織。其間,雀兒嘰嘰喳喳,騎士咳嗽,愛德梅睡覺,或者假裝睡著,而我待在套房的另一頭,腦袋俯向反拿著的一本書的版畫。

半晌,我發覺愛德梅沒睡著,在低聲跟她的女僕說話;我相信看到女僕不時瞥我一眼,好像在偷看似的。為了避免這種觀察下的尷尬,同時也出於我並不外行的狡黠本能,我把臉埋在書上,而把書放在半邊靠牆的蝸形腳桌子上,我這種姿態活像打盹或全神貫注。於是她逐漸提高嗓音,我聽見她們在談論我。

「這沒關係,小姐要了個很逗的侍從。」

「勒布朗,你說什麼侍從,使我好笑。眼下還有侍從嗎?你總是以為跟我祖母待在一起。我對你說,他是我父親的義子。」

「當然,騎士先生過繼一個兒子實在做得很對;可他從什麼鬼地方弄來這樣的人呢?」

我斜睨了一眼,看見愛德梅躲在扇於底下竊笑;她跟這個老姑娘閑聊解悶兒,老姑娘被公認為很幽默,大家給她權利,說話百無禁忌。我看到堂妹取笑我,大為掃興。

「他的模樣像頭熊,像只獾,像只狼,像只蔦,就是不像個人!」那個勒布朗繼續說,「多難看的手!多難看的腿!眼下他乾淨一點了,還是不像樣。那天他穿著小孩罩衫和皮護腿套來到時,夠好看的;真叫人打顫!」

「你感到這樣?」愛德梅說,「我呢,我更喜歡他穿上偷獵者的服裝,這更適合他的臉和身材。」

「他的模樣像強盜;小姐難道瞧不出來?」

「瞧得出來。」

她說這「瞧得出來」的口吻叫我打了個哆嗦,不知怎麼回事,她在莫普拉岩給我的一吻,這印象又回到我的嘴唇上。

「他要梳頭就好了,」女僕又說,「可是沒法讓他同意頭上撲粉。聖約翰①對我說過,正當粉撲挨近他的頭時,他憤怒地站起來說:『啊!您幹什麼都行,除了撲這種粉。我不想頭動時會咳嗽和打噴嚏。』天哪!多麼野蠻!」①聖約翰系男僕的名字。

「說到底,他是對的:要是流行的習慣不允許這種荒唐的打扮,大伙兒便會發覺這很醜,並不相宜。你瞧,一頭濃密的黑髮不是更美嗎?」

「這頭濃密的頭髮?鬣毛一樣!真叫人害怕。」

「再說,孩子們不撲粉,這個小夥子還是個孩子呢。」

「一個孩子!該死的!什麼樣的娃娃!他一頓飯吃多少,孩子呢!這可是個巨人。這傢伙是打哪兒來的?騎士先生大約從犁刀上把他解下來,帶到這兒。他叫做……他叫什麼來著?」

「真奇怪,我告訴過你,他叫貝爾納。」

「貝爾納!沒有姓?」

「眼下沒有。你瞧什麼?」

「他睡得又香又久!您瞧這個笨蛋!我在看他像不像騎士先生。興許這是錯覺,騎士先生大概有一天跟某個牧女忘乎所以了。」

「得啦!勒布朗,您走得太遠了……」

「啊,我的天!小姐,騎士先生年輕時跟別人不是一樣嗎?這並不妨礙他歲數大了規規矩矩的。」

「當然,你見多識廣。不過,聽著,別亂嘲笑這個年輕人。或許你猜得很准;我的父親要求大家把他當家裡的孩子對待。」

「哦,對小姐倒是件高興的事!至於我,關我什麼事?我跟這位先生沒有交道可打。」

「啊!如果你年輕三十歲就好了!……」

「先生問過小姐,才把這個大盜安頓在小姐這裡的吧?」

「你懷疑嗎?世上還有比我的父親更好的父親嗎?」

「小姐也夠好的……有很多小姐不習慣這樣。」

「為什麼?這個小夥子沒有什麼令人討厭的地方;等他長大以後……」

「他將始終丑得嚇人。」

「他可一點不醜,我親愛的勒布朗;你太老了,這方面不行了。」

她們的談話被騎士打斷,他來找一本書。

「勒布朗小姐在這兒?」他十分沉靜地說。「我還以為只有你在跟我的兒子交談。那麼,你們一起聊過了吧,愛德梅?你對他說過,你將是他的妹妹嗎?你對她還滿意吧,貝爾納?」

我的回答不會得罪任何人;只有四五句互不連貫的話,由於害臊,說得殘缺不全。莫普拉先生返回書房,我重新坐下,盼望我的堂妹馬上支走女僕,同我說話。她們低聲細語地交換了幾句;女僕待著不走,兩個小時過去了,長得要命,而我不敢離開椅子一步。我相信愛德梅真的睡著了。待到晚餐的鐘聲敲響,她的父親又來找我,離開她的套房之前,他又一次對她說:

「那麼,你們交談過了?」

「是的,我的好爸爸。」她回答,那種自信使我驚訝。

根據我堂妹的舉止,我覺得她在要我,現在她擔心我要責備她。當我回想起她跟勒布朗小姐談論我的口吻時,希望又復萌了。我甚至想,她擔心父親懷疑到,她假裝極端冷漠,只是為了時機一到,把我更穩妥地吸引到她的懷抱中。我在將信將疑中等待。日日夜夜相繼過去,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密信提醒我要耐心。早上她下樓到客廳待一小時;晚上她來吃晚飯,同她父親玩皮克牌①和象棋。這種時候,她非常矜持,我甚至無法跟她交換一個眼風;白天其餘時間,她待在卧房裡,無法接觸。有幾次,騎士看到我百無聊賴,像被囚禁那樣無可奈何地生活,便對我說:①兩人對玩的一種紙牌戲。

「去跟愛德梅聊天吧,上樓到她房裡去,告訴她,是我叫你去的。」

可是,我敲門也是徒然,不消說,她聽到我來了,從我沉重的猶豫不定的腳步聲聽出是我。門從來不對我打開;我很絕望,又很氣惱。

我必須打斷關於我的個人印象的敘述,告訴你們這時期在莫普拉悲慘的一家中所發生的事。若望和安托萬果真逃走了,儘管追捕得很緊,仍然無法抓到他們。他們所有的財產被沒收了,法院下令拍賣莫普拉岩的封地。但沒等到拍賣那一天,于貝爾先生就使起訴中止。他宣布購買過來;債主們得到滿足,莫普拉岩的財產證書落到他手裡。

莫普拉家不多的守衛人員由下層的冒險家組成,遭到同他們的主人一樣的命運。眾所周知,守衛人員早已減少到沒幾個人。兩三個被打死了;其餘的都已逃走;只有一個在押。法庭對他的案件進行預審,他為所有人坐班房。這樣缺席預審若望和安托萬?德?莫普拉成為重大問題,他倆的逃遁看來得到證實,因為戈歇的屍體漂浮其上的另個魚塘排光水後,找不到他倆的屍體;騎士為了維護自身榮譽,擔心來一個侮辱性的判決,彷彿這個判決會增加莫普拉這個名字的可惡可憎。他利用德?拉馬爾什先生和自己的全部信用(在本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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