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我們在樹林里走了約莫一法里,在每一個岔路口都停下來叫喚;因為愛德梅確信她的父親找不到她是不會回家的,請求她的旅伴們幫助她找到父親;憲兵很不願意,生怕被莫普拉岩的小股逃跑的人發現和攻擊。一路上,他們告訴我們,匪巢是在第三次攻擊時奪取的。攻城堡的一方一直在準備力量。騎警隊中尉希望奪取塔樓,而不要毀掉它,尤其是抓住守衛的人,而不要殺死他們;但是,由於後者頑抗,無法做到。攻城堡的人在第二次發動攻擊時,受到猛烈的還擊,他們沒有別的辦法,要麼走極端,要麼撤退。於是放火焚燒圍牆建築,在第三次進攻時,他們什麼都在所不惜了。兩個莫普拉在堡壘的廢墟上斃命;其餘五個消失不見了。六個憲兵急匆匆朝這一邊追趕,六個朝另一邊追趕;因為馬上找到了逃跑者的足跡,向我們轉述這些詳情的人對洛朗和萊奧納緊追不捨,離加佐塔樓不遠處,有好幾顆子彈打中了這兩個晦氣鬼中的頭一個。他們聽見他叫喊自己要死了,依表面情況來看,萊奧納把他背到巫師的住處。只有這個萊奧納多少值得憐憫;因為也許只有他才能選擇更好的生活。在他的強盜生涯中,有時他是俠義的,他兇狠的心還能去愛。他的慘死深深觸動了我,我機械地任人帶路,沉浸在陰沉沉的思索中,倘若當局判決我接受他不願忍受的屈辱,我就決意以同樣方式結束生命。

驀地,號角聲和犬吠聲向我們表明,一隊獵人走近了。我們這邊以吶喊聲回答他們,而帕希昂斯跑去察看個明白。愛德梅急不可耐地要找到父親,克服了這血腥的一夜的驚駭不安,揚鞭催馬,第一個趕到獵人那邊。我們同他們會合時,我看到愛德梅偎在一個身材魁梧、神情可敬的人的懷抱里。他衣著奢華,上身獵裝在所有接縫處都鑲上金線,一個管獵犬的僕人在他身後牽了一匹壯美的諾曼底馬,這些使我產生強烈的印象,我以為面對一位親王。他對女兒的慈愛在我是這樣新鮮,我幾乎以為是造作,跟一個男子的莊重不相稱;與此同時,他們令我產生一種強烈的嫉妒,我沒想到,一個衣裝筆挺的男人會是我的叔叔。愛德梅對他悄聲細語,情緒激動。他們商談了不多一會兒,然後老人向我走來,熱情地擁抱我。這些舉止我都覺得十分新穎,以致面對對我的保證和溫存,我保持一動不動,默然無聲。一個偉岸的年輕人,面孔俊秀,穿著同於貝爾先生一樣講究,走過來同我握手,向我表示感謝,對此我莫名其妙。隨後,他跟憲兵談話,我明白他是本省的少將,他要求憲兵讓我自由跟隨我的叔叔騎士先生返回宮堡,他以自己的榮譽為我擔保。憲兵們同我們告別;因為騎士和少將有足夠的人護送,用不著害怕遇到歹徒。我又一次吃驚的是,我看到騎士向帕希昂斯和馬爾卡斯作出熱烈的友好表示。至於本堂神甫,他跟這兩位老爺平起平坐。近幾個月來,他是聖賽韋爾堡的佈道神甫,教區的煩雜使他放棄了他的神職。

愛德梅得到的溫存,我始料不及的這類家庭的摯愛,畢恭畢敬的平民和親切和藹的貴族之間這種熱烈美好的關係,我耳聞目睹的一切簡直像——個夢。我眼睜睜看著,對無論什麼都無從評價。只是我的思想開始活動起來,這時,馬隊又上路了,我看到少將(德?拉馬爾什先生)驅馬來到我與愛德梅的坐騎之間,他的位置是理所當然的。我想起她在莫普拉岩告訴過我,他是她的未婚夫。仇恨和憤怒握住了我,愛德梅好像豬出我冥頑的靈魂深處所想的心事,如果她沒對他說,她想跟我說話,讓我的位置挨近她的話,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蠢事。

「您要跟我說什麼話?」我問她,殷切之情甚於禮貌。

「什麼話也沒有,」她小聲回答我。「以後我有很多話要對您說;您肯一直按我的想法去做嗎?」

「見什麼鬼我要按您的想法去做,堂妹?」

她遲疑了一下,不知怎麼回答我,好不容易才說:「因為男人正是這樣向女人證明愛著她的。」

「您認為我不愛您?」我突然問。

「我怎麼知道呢?」她說。

這一懷疑令我大為吃驚,我竭力以自己的方式去克服它。

「您不漂亮嗎?」我對她說,「我不是小夥子嗎?或許您認為我太年輕,覺察不出一個女人的美,眼下我頭腦清醒,憂鬱而嚴肅,我可以對您說,我比自己想像的更加鍾情於您。我越看您,越覺得您漂亮。以前我沒想到,我會覺得一個女人這樣漂亮。真的,我會睡不著覺,只是……」

「別說了。」她嚴厲地說。

「噢!您擔心這位先生聽見我的話,」我指著德?拉馬爾什先生說,「放心吧,我會履行誓言的,我希望您作為一個出身高貴的姑娘,也能履行您的誓言。」

她默不作聲。我們來到一條只能並排走兩個人的小路上。夜晚漆黑,儘管騎士和少將緊跟在我們後邊,我仍然想大膽用手臂去摟住她的腰,這時她用憂鬱微弱的嗓音對我說:

「堂兄,如果我不跟您說話,請您原諒。您對我說的話,我不明白。我感到精疲力竭,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幸虧我們到家了。向我發誓,您愛我的父親,向他所有的建議讓步,您不問問我,什麼事也不要擅自決定。如果您想要我相信您的友誼,就向我起誓。」

「噢!我的友誼,別相信這個,我是同意建立友誼的,」我回答,「但請相信我的愛情。凡是使您高興的,我都發誓;您呢,您什麼也不應允我嗎,而且是真心誠意的?」

「我不是屬於您嗎,還能應允您什麼呢?」她用嚴肅的口吻說,「您救了我的名節,我的生命屬於您。」

這時,曙光染白了地平線,我們來到聖賽韋爾村,不一會兒,我們進入宮堡的院子。愛德梅下馬後,撲到她父親的懷裡;她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一般。拉馬爾什先生喊了一聲,幫著把她架走。她昏厥過去。本堂神甫照管我。我對自己的命運忐忑不安。我一旦不再受到使我離開巢穴的姑娘的迷惑,強盜固有的疑惑便蘇醒過來。我如同一隻受傷的狼,向周圍投以陰沉沉的目光,準備撲向第一個做了個動作或者說了句模稜兩可的話的人。僕人把我帶到一個華麗的套間,點心十分精緻,我想也想不到,馬上給我端了過來。本堂神甫對我非常關切,終於使我安心一點,他離開我去照顧他的朋友帕希昂斯。我的心煩意亂和少許不安擋不住年輕人具有的好胃口。僕人穿得比我好得多,站在我椅子後面,每當他趕過來滿足我的願望時,我就禁不住向他還禮;如果不是他殷勤備至,畢恭畢敬,我真會大嚼一頓;他的綠衣服和綢褲子我討厭得很。當他跪下履行職責,給我脫鞋,送我上床時,情況更糟。當下我以為他在嘲笑我,我差點給他頭上狠狠來一拳;但是,他事畢之後神態嚴肅,我瞧著他發愣。

上床之初,我手無寸鐵,周圍人來人往,踮起腳尖走路,於是我又做出不放心的動作來。我趁只剩下我一個人時爬了起來,在半撤去餐具的桌上拿了一把挑選得出的最長的刀,然後放心得多地躺下,緊緊把刀捏在手裡,酣然入睡。

待我醒來,落日將我的紅錦緞床簾柔和的反光款款地灑落在我的被褥上,使裝飾靠墊四角的金色石榴閃閃爍爍,這張床非常漂亮,軟綿綿的,睡在上面我幾乎感到過意不去。我抬起身,看見一張和藹、懷著敬意的臉撩開床幔一角,沖我微笑。這是騎士于貝爾?德?莫普拉,他關切地詢問我的健康狀況。我儘力彬彬有禮,表示謝意;但我做出的表情遠不如他的,我誠惶誠恐,為自己不知不覺的粗野而難受。倒霉到頂點,我動了一下,我作為枕邊同伴的那把刀落到莫普拉先生的腳下,他撿了起來,瞧了瞧,又驚異萬分地看看我。我的臉變得火一樣紅,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我等待著責備,因為我侮辱了他的好客;而他非常有禮,對此沒有亂加猜想。他平靜地把刀放在壁爐上,回到我身邊,這樣對我說:

「貝爾納,現在我才知道,我在世上最寶貴的人的生命,全靠您才保全了下來。我的餘生都會用來向您證明我的感激和敬意。我的女兒對您也有一筆神聖的債務。您對自己的前途不必有絲毫不安。我知道,您到我們這裡來要受到怎樣的迫害,要遭到怎樣的報復;我也知道,我的友誼和忠誠能使您擺脫可怕的生活。您是孤兒,而我沒有兒子。您願意認我作父親嗎?」

我茫然地瞧著騎士。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由於驚愕和膽怯,我身上的一切感受都麻木了。我回答不出一個字;騎士本人也感到有點兒驚訝,他逆料不到會遇上這樣冥頑不靈的人。

「啊,」他對我說,「但願您能習慣我們的生活。您只消握一下我的手,向我證明您信賴我。我馬上給您分派一個僕人,您想做什麼,都可以吩咐他,他聽您的調遣。我只有一件事求您,就是不要走出這個花園的圍牆,我已經採取措施,使您不受司法的追究。對您的幾個叔叔行為的指控,可能會牽涉到您。」

「我的幾個叔叔?」我雙手抹一抹腦袋說,「我做了一個噩夢?他們在哪裡?莫普拉岩變成什麼樣了?」

「莫普拉岩沒被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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