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六章 發酵

多年以後,埃勒里·奎因用這樣的感概來回憶當前這一幕:「我把諾克斯的這次啟示,作為我的成熟的日期。這次啟示,整個兒改變了我對自己的認識,以及對自己能力的認識。」

連篇累牘的精心推理,能說會道的夸夸其談,一下子全都成了腳下的一堆破爛。要不是這其中還摻合著個人大失面子的強烈因素的話,這本來還不致於造成他如此難堪的自我感覺。他一直自鳴得意。原以為自己分析得多麼高明,多麼頭頭是道……正是那個場面——在威風顯赫的諾克斯的面前——原來促使他打算乘此顯顯身手,卻不料反而使他無地自容,羞愧得臉上發燙。

他此刻正在竭盡全力控制自己的腦子,設法消受這些反駁了自己主觀想法的活生生事實,設法忘卻自己曾是這樣一個少不更事的大學二年級生。陣陣微痛襲擾著他的頭腦,攪亂了他的思維活動。但是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他必須在諾克斯身上打主意。諾克斯的聲明不尋常啊。諾克斯是第三個人。卡吉士——根據茶杯的線索,案情對卡吉士不利,可是第三個人——論點被推翻啦……雙目失明!難道這同樣也是捕風捉影的推論嗎?應該回到這一點上,另求解答……

總算萬幸,當他在椅子里蜷縮著身子的時候,大家都沒來理會他。警官連連發問,使這位大亨應接不暇。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呀?諾克斯怎麼會跟格林肖搞到一塊兒去的呢?這一切倒底是怎麼回事?

諾克斯滾動灰眼珠,嚴肅地打量著警官和辛普森兩人,講了事情的始末。大致是這樣:

諾克斯原是卡吉士最好的主顧之一,三年前卡吉士找上了諾克斯,要做一筆奇怪的買賣。

卡吉士聲稱擁用簡直是無價之寶的一幅畫,願意出售給諾克斯,但是有個條件,就是諾克斯必須答應永遠不拿這幅畫示人。多怪的要求啊!這引起了諾克斯的警惕。

是什麼畫呢?為什麼要這樣鬼鬼祟祟?卡吉士顯然很坦率。他說,這幅畫原屬倫敦的維多利亞博物館所有。該博物館估計它價值一百萬美金……

「諾克斯先生,要一百萬美金嗎?」檢察官問道,「我對藝術是不大內行的,不過我知道,即使是名畫,百萬美金也是了不起的大價錢呀。」

諾克斯微微一笑:「百萬美金對這幅名畫,並不算什麼了不起,辛普森。這是利奧納多的畫。」

「利奧納多·達·芬奇?」

「但是我知道他的一切偉大作品都已——」

「這一幅,是維多利亞博物館幾年前發現的。十六世紀上半葉,利奧納多打算為佛羅倫薩的維肖宮的大殿作壁畫,結果壁畫並未完成,他就把構思的細圖,作成這副油畫。個中原委,說來話長,我此刻也不想細說。此畫名為《奪旗之戰圖》,維多利亞博物館自稱這是珍貴的發現。這件新發現的利奧納多作品,要按我說啊,百萬美金真是不貴。」

「講下去吧,先生。」

「我當然要問問清楚,卡吉士是怎麼把它搞到手的。好象從來沒有聽到市面上有過這張畫呀。卡吉士含糊其辭——言下之意彷彿他正擔任該博物館在美國的代理人。博物館不願把這事張揚出去,他說——英國人如果得知此畫已經出了英倫三島,那就會在全國引起一場大抗議的風暴。多漂亮呀,真是。他居然把它弄了出來。我捨不得放棄。終於按卡吉士的開價買了下來——七十五萬美金,拍板成交。」

警官點點頭:「下文怎樣,我已經有點數了。」

「是呀。一個禮拜之前的星期五,一個自稱是亞爾培·格林肖的人來拜訪我——照講是根本不會放他進來見我的——然而,他在一張便條上塗了幾個字:『奪旗之戰』,要他們送進來給我,這就使我非見他不可了。他是個身材矮小、皮膚黑黑的人,生成一對老鼠眼睛。精明極了——是個老油子。他告訴了我一個驚人消息。主要是講,我正正噹噹從卡吉士手裡買進的那副利奧納多作品,根本不是博物館賣出來的——它是偷出來的贓物。是五年前從博物館偷出來的。就是他,格林肖,偷的,對此他直言不諱。」

辛普森檢察官這時已經完完全全被吸引住了:警官和佩珀也全都朝前面傾著身子。埃勒里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地望著諾克斯。

諾克斯繼續往下講,不慌不忙,不動感情,簡潔明了。格林肖化名格拉漢,進了維多利亞博物館當職員,五年前,想方設法把那幅利奧納多作品偷到手,攜畫潛逃美國。這一膽大包天的盜竊案,直到格林肖已經出境之後才被發覺。這時他早已來到紐約,私下把畫賣給了卡吉士。卡吉士是正派人,可他是個美術迷:能把一件稀世奇珍據為己有,這不能不使他動心。他決定買下來:格林肖以五十萬美金的價格賣給了他。但在交款之前,格林肖由於早先造假貨的罪名在紐約被捕,送進了新新監獄吃了五年官司。在這期間,格林肖關了兩年之後,卡吉士大概由於投資失敗,虧損了大部分手頭可動用的財產;他周轉不過來,只好把這副畫轉讓給諾克斯,上面已經講過了,以七十五萬美金成交,諾克斯聽信了卡吉士所編造的那套說法才吃進的,壓根兒不曉得此畫乃是賊贓。

「格林肖在一個禮拜前的星期二從新新監獄釋放出來了,」諾克斯接著說,「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收取卡吉士欠他的五十萬美金。據他告訴我,他在星期四晚上,找到卡吉士家,索取這筆款子。看來卡吉士的買賣依然沒有起色,說是拿不出現款。格林肖就要討還那幅畫。卡吉士最後只得承認已經轉售給我了。格林肖恐嚇卡吉士——說如果不付錢,就要殺死他。說完了揚長而去,第二天就找到了我家,這我已經講過了。

「這時,格林肖的要求很明確。他要由我來支付卡吉士欠他的五十萬美金。我當然不肯。格林肖真惡劣,威脅說,如果不付給他這筆款子,他就要公開揭發我非法佔有了偷出來的利奧納多作品。我也火起來了,怒不可遏。」諾克斯越說越惱,眼裡要冒出火來了。

「我氣的是上了卡吉士的當,竟使我落到了如此尷尬的境地。我打了個電話給卡吉士,約定時間讓他與我跟格林肖會面。約的就是當天晚上——也就是上個星期五的晚上。這種交易是見不得人的,我要求他給我保障。意氣消沉的卡吉士,在電話里答應把所有的人全都支使開,將由他的秘書布萊特小姐引領我和格林肖進去,布萊特小姐對於此事一無所知,靠得住不會說三道四的。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這是件麻煩事。那天晚上,格林肖和我就上了卡吉士家。布萊特小姐把我們領到裡面。卡吉士獨自一人在書房內等著。大家就開門見山談判起來。」

臉紅到耳根的埃勒里,這時已恢複了常態,他和其餘幾位一樣的全神貫注聽諾克斯講述。

諾克斯說,他立刻就對卡吉士講清楚,希望這位古董商把格林肖擺擺平,至少應讓諾克斯脫掉干係,這場糾葛全是卡吉士把他纏上的。卡吉士心煩意亂,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自稱是不名一文;但是卡吉士又說,他前一夜,在格林肖第一次上門之後,曾經思前想後,決定盡自己僅有的能力來滿足格林肖。於是,卡吉士拿出了一份新的遺囑,這是他當天上午起草的,並且已經簽了名;這份新遺囑指定格林肖為卡吉士收藏品總庫和一切設施的繼承人,價值遠遠超過他欠格林肖的五十萬美金之數。

「格林肖可不是傻瓜,」諾克斯冷冷說道,「他一口拒絕。他說,如果親屬出頭反對的話,遺產就可能到不了他手——況且,即使能到他的手,那也要等到卡吉士『翹辮子』,他講得手舞足蹈。不行,他說,一定要用流通證券或者現鈔來付清這筆款子——要當場就付。他說,在這筆交易中他並不是『放單檔』。還有一個同黨呢,他說,那是世界上唯一的另外一個人,知道偷畫的事,也知道卡吉士買下了那幅畫;他還說,在他前一夜會見了卡吉士之後,他又與同黨碰過頭,兩人一起到比乃第旅館的格林肖房間里去,他就告訴了那個同黨,卡吉士已把利奧納多作品轉賣給我了。他們不要遺囑,不要那一類的撈什子。如果卡吉士實在是當場付不出的話,那麼,他們寧願接受一張期票,抬頭是:付給持票人——」

「這是為了保護那個同黨。」警官喃喃自語。

「對。付給持票人。票面是五十萬美金,期限一月,哪怕卡吉士傾家蕩產也得籌足這筆款子。格林肖一副下流相,嘻皮笑臉地揚言道,我們兩個即使殺了他,也得不到一點好處,因為他的同黨對全部底細都一清二楚,只要他出了什麼事,就決不會放過我們兩個。至於這個同黨是誰,他滴水不漏,只是意味深長地眨眨眼……這個人實在可惡。」

「當然啦,」辛普森皺起眉頭說,「這個情況使局面全部改觀啦,諾克斯先生……格林肖這一手可真厲害,說不定是他同黨的手段高強,也許是同黨在策劃這件勾當吧。不透露同黨是誰,這既保護了同黨,也保護了格林肖。」

「顯然是這樣,辛普森,」諾克斯說道,「我再講下去吧。卡吉士儘管是瞎子,當即開好了『付給持票人』的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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