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九景

哈姆雷特山莊

10月12日,星期一,中午1時30分

在奎西的領路下,薩姆走過曲折的迴廊,來到隱蔽的電梯前。電梯像登月火箭般載著他們,從哈姆雷特山莊的主塔內部飛升而上,停在接近塔頂的一小方平台,眼前是一道古老如倫敦塔的石砌樓梯。薩姆仍跟在奎西身後,順著盤旋的樓梯上去,盡頭是一扇龐然的橡木大門,大門的腰部飾著個鐵制門閂,奎西和沉重的鐵扣以及門閂奮鬥了半晌,總算成功地弄開來。跟著,他使出吃奶力氣,連喘帶吼地把門推開,外面便是砌著石頭城垛的塔頂了。

雷恩幾乎光著身子,躺在一張熊皮上,手臂擱在額頭上,擋著正午直射下來的強烈陽光。

薩姆停住腳步,奎西笑了笑離開。薩姆其實是傻在當場的,他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那古銅色澤、極其年輕且肌肉發達的身體會是哲瑞·雷恩。他斜躺的身體,除了靠下腹部有淡金的毛髮之外,全身光滑發亮。褐色的皮膚,結實的肌肉和修長平滑的身材,說明這樣一個人仍生活在生命中的頂峰時刻,只有當薩姆的眼光,從這身健美無比的身軀緩緩上移到他灰白的頭髮時,才覺得很不協調。

老演員此刻唯一的蔽體之物,只是一條白色的腰巾,褐色的雙腳也是裸的,一雙平底靴放在腳邊。一旁另外放了張鋪著軟墊的摺疊椅。

薩姆有點感傷地搖搖頭,把外套稍稍裹緊。十月的紐約天氣已經冷了,無遮無攔的刺骨寒風直撲這塔頂,薩姆走上前去,更加接近雷恩躺著的身體,也看得更加清晰,雷恩皮膚果真平滑無比,而且在如此的冷風中,連一絲雞皮疙瘩也沒有。

某種奇特的警覺讓雷恩睜開了雙眼,或者也可能因為薩姆擋了陽光讓雷恩有所知覺。

「嗨,巡官!」雷恩坐了起來,神智十分清明,他環抱著修長結實的雙腿,「真是令人驚喜,請原諒我衣冠不整,把那張躺椅拉過來坐下吧,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他說著笑了起來,「也把衣服脫了,一起躺在這張熊皮上……」

「哦,不不,謝了謝了,」薩姆慌了,怕被搶走一般趕快坐上躺椅,「在這麼冷的風裡?」他解嘲一笑,「這不關我的事,但雷恩先生您的年齡到底是多大?」

雷恩在陽光下眨著眼:「六十整。」

薩姆又搖頭:「而我只有四十五,說來真丟人——雷恩先生,這是真心話——我根本沒那膽子在您面前脫光衣服,跟您這一身比起來,我才真像個垂垂老者。」

「巡官,可能你太忙了,沒時間料理自己的身體吧,」雷恩懶懶地說,「我則是既有時間又有機會,你看這裡——」他揮手指著四周童話故事般的精緻景觀,「在這裡我完全可隨心所欲,而我之所以還得仿效聖雄甘地,在腰部圍這條腰巾,純粹是因為是那個腦筋轉不過來的老奎西,他可能會當場嚇昏過去,如果我不這麼稍稍遮掩一下我這——我這隱私的部位。可憐的老奎西,這二十年來,我一直想說動他和我一道日光浴,你可以想像一下我們兩個槽老頭這麼躺在一塊的有趣光景!但他是個又硬又頑固的老頭,我相信他完全不曉得自己已老到哪種德性了。」

「您是我這一生中見過的最奇特的一個人,」薩姆衷心地說,「六十歲……」他嘆口氣,「好吧,言歸正傳,事情有了一些進展,我這趟來就是把這些新的進度向您報告——尤其是其中最要緊的一件。」

「柯林斯是吧,我想?」

「正是,我想,有關我們上星期二凌晨突襲柯林斯公寓發生的情況,布魯諾已經跟您說了一些,是吧?」

「是的,這愚蠢的人還想自殺了事,巡官,你扣押他了是吧?」

「是啊,為了讓他還能享受甜蜜人生,」薩姆板著個臉開個玩笑,說真格的,這位警方出名的硬漢忽然軟了下來,「我覺得自己像只萊鳥,跑到您面前來,把我們在無邊的迷霧中摸索出的一點點消息捎給您,而我們也心知肚明,您,我相信,已完全掌握了所有的來龍去脈。」

「親愛的巡官,我們實話實說別見怪,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你一直對我有頗多疑慮,認為我只是虛張聲勢,不是真能洞見這些命案的核心,這其實是很自然也很合理的想法。事實上,就算到這一刻你也還無法確定,我一直保持沉默究竟是真地對情況不明白,還只是實踐什麼新的信念。然而,你卻對我生出如此的信心,對我而言也是一份意外而沉重的讚美。巡官,我願意誠懇地告訴你,我們始終並肩站在這一圈可怕的迷霧之中,現在如此,未來也如此,直到我們一起撥散迷霧,重見光明為止。」

「是的,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薩姆消沉地說,「好吧,不談這個了,談柯林斯比較重要,這隻傻鳥,我們扒了他的底,也找出他為何發狂要弄回股市輸掉那筆錢的原因,原來他是利用他處理所得稅的官方身份,盜用了聯邦政府的納稅錢!」

「真的?」

「千真萬確,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搞了十萬美元,甚至還不止,詳細數字尚得進一步追查清理,但絕對不是個小數目。雷恩先生,他似乎是『借用』了聯邦政府公款去玩股票,而且虧了,只得越陷越深。正好,隆斯崔又給他那個爛情報,要他進軍國際金屬股,這傻瓜就動了最後這五萬元孤注一擲,這的的確確是他最後一搏了——以便補回之前的虧損,來補回長期侵佔的款項。稅務局那邊似乎也察覺了柯林斯的手腳不幹凈,正派人私下查賬了解中,難怪這小子急了。」

「柯林斯怎麼有本事可以不讓稅務局那邊進行公開調查?巡官,他到底有何通天之能?」

薩姆緊抿了一下嘴:「對他而言,這輕而易舉,這幾個月期間,他偽造了文書記錄,避免侵佔一事曝光,又賄賂了一些政界的高層人物。但這隻能拖得了一時,很快就技窮了,無路可退了。」

「這真是提供了我們理解人性的註腳,」雷恩輕聲言道,「這個人暴躁、貪婪而且容易被激怒。在他這輩子里,或許在詐騙他人一事上頗一帆風順,也能動用他的政治力量呼風喚雨……但現在,他卻得下跪乞憐,如布魯諾告訴我的那樣!一個失敗者,巡官,一個徹徹底底、毫無再起希望的失敗者,他得為他的罪行付出應有的代價。」

薩姆似乎並不同情:「可能吧,反正這案子夠他受了——當然,都是些情況證據,但已經夠瞧的了。比方說動機,誰都曉得他恨透了隆斯崔和德威特,殺隆斯崔是基於報復,他一直認為隆斯崔出賣了他;對於德威特,則是因為他侵佔公款一事馬上被揭發,而德威特又拒絕接收隆斯崔的爛攤子,柯林斯進也死退也死,乾脆動手宰了圖個爽。依目前所有的情況證據顯示,警方認定殺隆斯崔和德威特的兇手十成八九就是柯林斯,也不排除伍德命案同樣出自他手中的可能性。他要混上當時的默霍克渡輪不難,也可在渡輪靠岸就偷偷下船。我們清查了他當晚的行蹤,柯林斯交代不出清楚的不在場證明……而且,當他被押上法庭,布魯諾還能拿我們闖他家時他那種典型的罪犯反應當證據——包括他喊的話,包括他企圖畏罪自殺……」

在薩姆巡官滔滔雄辯的魔力之下,雷恩伸伸他長而結實的手臂,笑笑說:「我毫不懷疑柯林斯會被判有罪,但巡官,你是否認真考慮過當時的情況?清晨五點鐘,警察忽然敲門來抓人,柯林斯瞌睡朦朧之中,極可能以為是他侵佔公款一事東窗事發了,他馬上就要以侵佔和竊盜的罪名被逮?若我們設身處地考慮到他當時的心智狀態,他的企圖自殺,以及高喊不讓你們『活捉』也不是甚為合理嗎?」

薩姆抓著腦袋:「這和柯林斯講的一模一樣,今天早上我們以侵佔公款一事偵訊他時說的,您怎麼會知道呢?」

「唉呀,巡官,這不是小孩都想得出來嗎?」

「我感覺,」薩姆慎重地說,「您認為柯林斯說的話是真的,您不認為他就是我們要的兇手,是不是?說真的,這趟前來,一方面也是布魯諾要我來問問您的看法,您很清楚,我們正打算以謀殺罪名起訴他,但布魯諾一朝被蛇咬了,他實在害怕舊事重演一遍。」

「薩姆巡官,」雷恩光著腿站起來,挺挺他古銅色的胸膛,「布魯諾無法以謀殺德威特的罪名起訴柯林斯。」

「我就猜到您會這麼說。」薩姆握著拳,不甘心地看著雷恩,「但您想想我們的立場,您看了報紙嗎?那些有關錯誤起訴德威特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現在更好了,他們還扯上這次德威特被殺重新大做文章,讓我們最近得像小偷般躲著跑新聞那些小子。我可以私下告訴您,現在連我的工作都快不保了,不說遠吧,就是今天早上來之前,我還被局長狠狠颳了鬍子。」

雷恩抬眼看著遠方的河流:「我這麼做,」雷恩輕柔地說,「正為了幫你和布魯諾,你不認為我會講出我所知的一切嗎?事實上,這場遊戲已接近終場了,巡官,我們就快聽見長鳴的笛聲;至於你提到你的工作不保……如果你很快把真兇抓到局長面前,我不相信他還能怪你什麼。」

「我很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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