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一景

麗池飯店套房

10月9日,星期五,晚上9時整

雷恩仔細看著眼前他所從未見過的德威特,這個證券商人正置身他的友人之中,聊天的嘴巴幾乎沒停過,臉上也掛著笑容,對一些不帶惡意的挖苦玩笑,見招拆招,回應得又快又巧妙。

雷恩自己,則像個經歷了艱辛的思索和探究的科學家,終於完成了他的發現一般,沉浸於終極滿足的溫馨光亮之中。的確,德威特這個人便是人性研究項目中最刺激最驚濤駭浪的一頁,在短短的六個鐘頭之中,他從一個刺謂般躲藏在自己硬殼底的人,瞬間剝落了所有的哀傷絕望——生氣勃勃,神采飛揚,一個風趣的談話者,一個聰慧的夥伴,以及一個親切周到的宴會主人。這神奇的蛻變,無疑發生在那短短的一瞬間:陪審團的陪審長,一個垂垂老者,吃力地動著他乾癟的下巴,念出「無罪」,一句芝麻開門的咒語,禁錮之門應聲大開,德威特單薄的胸口一陣翻騰,裹在他身上的沉寂鎧甲就這麼簡單地剝落了。

一個畏怯無語的人!不,今晚絕對不是,這個晚上,這裡只允許有慶賀,笑語,杯斛交錯的叮叮之聲,快樂的盛宴才剛起頭……這場歡宴在麗池飯店的私人套房裡舉行,長桌上的餐具、酒杯和鮮花早已擺妥,珍·德威特就站在長桌旁,兩頰紅若玫瑰,全是興奮歡愉之色;羅德和亞罕兩人則左右簇擁著矮小的德威特,一旁,還有永遠一身光鮮的瑞士佬殷波利、兩位律師萊曼和布魯克以及雷恩本人。

德威特低聲道了個歉,從談笑的人堆里出來,走向雷恩所在的角落,兩人恍如隔世般再次面對,德威特整個人變得謙遜柔和,雷恩則依然笑意盎然,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

「雷恩先生,我一直找不到個最適當的時機……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該怎麼向您表達我衷心的感謝才是。」

雷恩輕笑出聲,「今天大家是怎麼回事?包括像萊曼這樣一位冷寂到幾乎是鐵石心腸的老牌律師,竟也如此感情用事。」

「請您先坐下來吧!……是的,雷恩先生,萊曼全告訴我了,他說,他沒資格接受任何的感激和祝賀,所有的榮光全屬於您一人,這是——這是鐵一樣的事實,雷恩先生,真是鐵一樣的事實。」德威特說到這裡,亮閃閃的雙眼一下子迷濛開來。

「你太客氣了,哪有什麼值得這樣。」

「雷恩先生,你說哪有什麼值得大家這樣?」德威特開心地喟嘆一聲,「您不知道我今天能邀請到你,我覺得有多光榮,我非常清楚,您平常是多麼不願出現在這類場合,也多麼不願公開露面。」

「這是事實,」雷恩仍面帶微笑,「但不管平日如何,德威特先生,畢竟今天晚上,你看,我人已經站在這裡了……只是,非常抱歉,我今天之所以前來,並不全然是因為你的盛情難卻,或擔心錯過這場開心的聚會,」雷恩說到這裡,德威特臉上不覺閃過一抹陰影,但隨即雲淡風清,「你曉得,我以為你也許有一些,」雷恩的聲音壓低下來,「有一些特別的事想告訴我。」

德威特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周遭的一切,看眾人開心地暢飲,看女兒嬌艷欲滴的美麗容顏,看摯友亞罕響徹整個房間地開懷大笑,看一名光鮮禮服的服務生正拉開作為歡宴跳舞場所的鄰室隔間。

良久,德威特轉過身來,用手揉了下眼,跟著,他眼睛閉上,陷入了沉思中,極其慎重的沉思之中:「我——呃,雷恩先生,您是個最特別的人,」德威特睜開眼,定定地看著老演員莊重的臉,「我已下定決心,您是我可以依靠的人,是的,雷恩先生,這是擺在我眼前的唯一出路,」德威特堅決起來,「我是——真地——有些事要說給您知道。」

「真的?」

「但不是現在,」德威特平靜地搖搖頭,「不是這一刻,那是個長而齷齪的故事,我不願破壞您這美好的夜晚——或說我自己的美好夜晚,」德威特的雙手用力絞著,都失了血色,「今晚——對我來說是最特別的一個晚上,我終於從一個可怕的世界掙脫開來,珍——我的女兒……」

雷恩緩緩地點著頭,德威特深奧的雙眼如鏡,雷恩清楚地看到鏡子里的一個影像,他確定,那不是珍·德威特,而是佛安·德威特。德威特太太今晚沒有來,她也清楚德威特已知道一切,但有威特太太的缺席,或許正是此刻德威特所以觸景傷情的原因吧!而雷恩更清晰地感覺出,從德威特毫無怨悔的話語中,德威特仍深深依戀這個背叛他的女子。

德威特緩緩起身:「雷恩先生,您也從俗加入大家慶賀慶賀好嗎?宴會結束後,我請大家一起到西安格塢敝宅去——在那兒我準備了簡單的慶功宴——而且,如果您願意多賞臉,浪費一個周末晚上待在我那兒,我還可進一步安排您的住處,一定讓您賓至如歸。一個晚上也許不太——哦,對,布魯克已決定在我那兒過夜,因此一切非常方便,您呆下來,我們不過多準備一份現成的卧具……」說到這裡,德威特的聲調陡然一變,「明天早晨,就只有我們兩人而已,屆時我會告訴您——您以神奇的洞見能力所察覺到、希望我告訴您的那些事情。」

雷恩也站了起來,他把手輕捆在瘦小的德威特肩上:「我完全理解,暫時拋開一切——直到明天早晨的到來。」

「明天早晨會來臨的,不是嗎?」德威特喃喃自語。兩人上前加入眾人中,就在這一刻,一陣輕微的噁心之感錐子般刺痛雷恩的胃部,陳腐的老套……他忽然對眼前所有的一切厭煩起來。穿正式禮服的服務人員把大家引到宴會的房間里,雷恩保持著可掬的笑容,一絲靈光卻閃入腦中,雷恩發現這樣的句子在他心頭浮現且徘徊不去,「明天,明天,還有另一個明天……直到有形時間的最後一個音節敲落……」這個句子愈發清晰、愈發洪亮地在他心中震顫不停,「……直到化為煙、化為塵、化為土。」雷恩嗟嘆一聲,發現萊曼正搭著他的手臂,一臉笑,引他跟著眾人步入宴會廳里。

宴會氣氛一片歡悅,亞罕為了他的胃,很不好意思地特別要了盤水煮蔬菜,但他還是小飲了些匈牙利托凱葡萄酒,而且興緻盎然地跟殷波利重述幾場精彩棋賽的細節;但殷波利卻擺明了心不在焉,只顧著對隔桌相望的珍·德威特大獻殷勤;萊曼·布魯克則跟著音樂的節拍搖頭晃腦,這陣輕柔的弦樂是由藏身於房間一角棕櫚樹後的樂團所演奏的;克利斯多夫·羅德一邊和眾人熱烈討論哈佛大學足球隊的未來戰績,卻也不忘深情地望一眼身旁的珍;德威特自己安靜地坐著,似乎眼前這一刻眾人的談話,流瀉的小提琴樂音,乃至整個房間、餐桌、桌上的食物和溫暖的氛圍,無不極其美好,讓他開心;雷恩自己則一直留神注視著德威特。酒喝得滿臉通紅的萊曼,湊過來要雷恩向大家致個辭,雷恩用幾句玩笑話岔掉了這個請求。

用過餐後的咖啡和香煙之後,萊曼忽然站起身,拍拍手要大家安靜,跟著,他舉起了酒杯。

「平常,我並不喜歡大家一起舉杯敬酒這種喝酒儀式,我總覺得這是那個穿鋼絲大篷裙,一群花花公子擠在舞台後門那個混亂的時代所遺留下的陋規惡習,但今晚,我們有個絕佳的理由必須一起舉杯——讓我們為一個人的新生舉杯慶賀,」說著,他低頭注視著德威特,「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各位,約翰·德威特。」

眾人歡呼喝酒,德威特站了起來:「我——」他激動得聲音都岔了,雷恩保持著微笑,但噁心之感仍深駐胃部,「和佛萊德一樣,我是個內向的人,」眾人無來由地爆笑起來。

「但在此我願意為我們在場每一位鄭重介紹一個人,在過往數十年間,他一直是百萬有知識有教養人士的崇高偶像,他曾經面對過如恆河沙數的觀眾,但我以為,他卻是我們之中最內向、最容易害羞的一位,哲瑞·雷恩先生!」

眾人再次舉杯,雷恩也再次微笑,但心裡卻只盼望能逃得遠遠的。他並未站起來,只用他令人聞之震顫的男中音說:「我個人一直極其羨慕那些落拓大派,在人群之前應付自如的人,在舞台上,我們必須學會鎮定自製,但在生活之中,我卻始終學不來這門面對眾人、面對場面的藝術……」

「雷恩先生,為我們說幾句話!」喊的是亞罕。

「看來我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了,」雷恩這才站了起來,眼神閃亮,原來的厭煩之色瞬間消失,「我想,我理應發表一段循循善誘的動人演說,但作為一個演員,我未能跟上聖者的足跡,所擁有的,不過是舞台上表演的劇本,因此,我所能說的,也僅僅限於我在舞台上所學所能而已。」說到這裡,他轉身面對靜靜坐在他身邊的德威特,「德威特先生,對你這樣一位敏銳而情感豐富的人而言,你剛經歷了人生最嚴酷的災難考驗。坐在被告席上,忍受著彷彿無盡悠悠歲月的折磨,等待一聲宣判。這個判決基於人們曖昧、不確定、屢屢犯錯的認知,而其結果卻是生和死。我以為,這無疑是人類社會所能加諸給個人的最最嚴酷的懲罰,然而你卻充滿尊嚴地忍受過這一切,真是令人讚嘆不已。這使我想起法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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