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五景

哈姆雷特山莊

9月10日,星期四,中午12時30分

星期四中午12點半,如果薩姆巡官和布魯諾檢察官此刻出現在哈姆雷特山莊,他們會懷疑自己眼睛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他們會看到一個不同的哲瑞·雷恩——只剩一半雷恩的雷恩,他的眼睛和說話聲音仍是平時的雷恩,但一身服裝卻迥異於昔日,而他的容貌,在老奎西一雙巧手底下,每一分轉變都讓人驚訝。

雷恩筆直坐在一張有靠背的硬椅子上,一組三面的鏡子,從正面、側面和背面三個不同的角度,分別映出他神奇變幻中的樣子,一盞電燈強烈的青白光線直射而下,房間的兩扇窗子則密不透風地拉上厚重的黑窗帘,外頭的光線一絲也溜不進這個奇特的房間里。

駝背的奎西跪在長椅上面對著他的主人,皮圍裙上沾滿了胭脂和斑斑的白粉,奎西右手邊一張桌子上頭,擺著裝有各色顏料的瓶瓶罐罐,還有白粉、胭脂、調色盤、十分精巧的小刷子和各種顏色的假髮。此外,還有一張男人的頭部正面特寫照片。

在眩目的光線照射下,這兩人彷彿是才從中世紀人物書中走出來的人物,而這個房間,更活脫脫像是古希臘煉金師帕拉塞修斯的實驗室。房間很大,放置著好幾個工作台和一些雜物,幾個古雅的老柜子門戶大敞,看得到裡頭擺著各式稀奇古怪的物品。地板則散落著一小撮一小撮的頭髮和各種顏色的粉末,都被長年來的腳印深深踩進木頭縫裡去了,角落處則擺放著有趣的現代機器——一具電動縫紉機。至於牆壁,其中有一面懸了條粗鐵線,掛著至少五十頂尺寸、樣式和顏色各自不同的假髮,而最靠裡頭的那面,則設計成一格一格分隔的壁籠,共計擺了十來個石膏人頭像,全是真人大歇—有黑色人種、蒙古人種和高加索人種——有些長著頭髮、有些禿著腦門、有些面無表情、有些則是七情六慾任取一種,包括害怕的、開心的、驚訝的、傷感的、痛苦的、嘲諷的、光火的、堅毅的、傾慕的、沮喪的以及猙獰的。

而除了雷恩頭頂上那盞又大又亮的吊燈以外,此時,整個房間再沒任何發光的東西,各種尺寸的立燈散正在房間,卻全熄火垂頭站在幽深的黑暗之中。而這盞巨型孤燈所投射出的龐然剪影,像上演著一出宿命的恐怖故事,挺直坐著似老僧入定的雷恩,他的剪影被誇張地放大,釘在牆上水波不興,而老奎西瘦小佝僂的身影卻宛如一隻巨型跳蚤,環繞著雷恩的身影時聚時分,像一泓墨水濺起的波浪。

一切是如此的怪異、恐怖,卻也帶著幾分戲劇性,包括角落裡一個沸騰的大桶子也不像現實世界所有,又粗又懶的青煙攀上牆壁,倒像三女巫煉藥的大鍋——麥克白里那樣可怕又詭異的場面。而此刻這個恐怖的陰影故事裡,不動的雷恩扮演著被施了魔法的人,而一旁急急晃動的影子,則是駝了背的史文格里,個子變矮的美斯瑪以及沒有穿上星點長袍的梅林。

但事情的真相是,矮小的老奎西所做的,不過是他分內的例行化妝工作而已——以他的一雙巧手,借著各種顏料和粉末來改變他主人的容貌。

雷恩看著這一組三面鏡子里的自己——此刻,他身著一套剪裁良好、幾乎沒有針線痕迹的普通外出服。

奎西退後一步,兩手在皮圍裙上抹著,小眼睛審視著自己的工作成果。

「眉毛重了點——顯得有一點點不自然。」雷恩這才開口,修長的食指指著眉毛。

奎西仰起他那張褐色的小矮鬼臉孔,伸長脖子,閉上一隻眼睛,就像肖像畫家停下筆站開來,重新估量模特兒的比例尺寸一般:「大概有點問題,大概有點問題,」他吱吱地說著,「左眉的彎度,太——不應該這麼下彎。」他抓起系在腰帶上的小剪刀,緩慢而細心地修剪雷恩的眉毛,「這樣,我想好多了。」

雷恩點點頭。奎西再次弄了一手的皮膚色顏料,輕輕地抹上雷恩的下頷……五分鐘後,他後退半步,放下小剪刀,手擺在臀後:「這次就像了,是吧?雷恩先生。」

老演員也再次認真看著自己的新面貌:「冒充執行這過調查工作,可不允許出一丁點紕漏,知道吧,你這丑卡利班,」奎西咧嘴一笑如傳說中的小矮鬼,毫無疑問,雷恩非常滿意——這是主僕兩人的默契,只有在雷恩極其欣賞奎西的工作成果時,才會用暴風雨一劇中丑怪角色卡利班這名字來稱呼奎西,「然而——現在不會了,接下來該頭髮部分了。」

奎西一蹦一跳地到房間另外一個角落,打開燈,眼睛眨也不眨盯著掛在鐵絲上的假髮,雷恩靠著椅背休息一下。

「卡利班,」雷恩聲音不大,卻有點挑釁味道,「我覺得我們的觀念還是有些差異。」

「哦?」奎西問,但並沒回頭。

「就是有關化妝一事的最基本認識,如果說你驚人的化妝絕藝有何不足之處,那就在於你做得太完美了。」

奎西挑了頂濃密的灰色假髮,關掉燈,走回雷恩身邊,蹲在長板凳上,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梳子,認真地對付這頂假髮。

「雷恩先生,不可能有所謂化妝得太完美這回事,」奎西說,「只能說這個世界充斥著蹩腳的化妝師罷了。」

「哦,不,我不是懷疑你這方面的天才,奎西,」雷恩看著老奎西爪子般的雙手精巧的梳理動作,「然而,我再講一次——其實,在裝扮一事上,外形是否百分之百的相像是最不重要的,某種意義而言,這只是技節末尾的部分,」

奎西哼了聲:「很好,我知道你不同意,然而你是否認真想過,人類觀看事物,本能的會趨向於整體性的印象,也就是說,一般人注意的只是整體圖像,而不是每一處細節。」

「但,」奎西認真地反擊,「這正是問題所在!如果某一個細節出錯——我該怎麼說?——走樣了,這就會使人們眼中的整體圖像遭到干擾,也就必然會迫使人們去找出這破壞整體圖像的細節何在,所以我才說——每處細節都必須完美無暇。」

「太好了,卡利班,太好了,」雷恩的聲音極其溫暖而且親切,「你為自己論證得真好,但你還是沒真正抓住我所說的精微之處,我沒有說化妝的細節可以草率,草率必定引起人們的注意,你說的絕對沒錯——細節必須完美無暇,但是我們並不免要全部完美的細節!你了解我說的嗎?對一位了不起化妝師來說,要接受這個觀點非常痛苦,但這卻是顛撲不破的……這就好比說,畫一幅海景時,你老老實實地把每一絲浪花都畫下來,畫一棵樹時,你老老實實地把每一片葉子都畫下來。每一絲浪花,每一片葉子,人臉上的每一條紋路,真則真矣,但卻是壞的藝術作品。」

「呃,也許是吧。」奎西不怎麼甘心地說,他把假髮舉起,在強烈的光線下仔細端詳,搖搖頭,跟著,拿梳子的手又一下一下,非常有節奏地梳理起來。

「至此,我們可先得到一個結論,油彩、粉彩、粉末乃至於其他裝扮所採的用品,是藉此來創造裝扮的外貌部分,但不是裝扮本身。你也了解,在裝扮時,我們有時得特別著重他長相的某個部分,比方說如果你要把我扮成亞伯拉罕·林肯,你就得特彆強調痣、鬍鬚和嘴唇,至於其他部分則可稍微簡略。不,不止長相,而是你得結合姿態、舉止、氣質和性格等等,才能真正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再舉個例,蠟像是模模擬人製成的,從形態到膚色的每一部分細節,但我們看來仍是個沒有生命的物體而已,而如果一具蠟像可以自然地擺動他的手臂,可以從他的蠟質嘴唇說出生動的語言,玻璃眼珠也能靈活轉動——你知道我的意思。」

「這樣子行了。」奎西再次把假髮舉到燈光底下,沉寂地說。

雷恩閉上眼睛:「這才是戲劇藝術一直最叫我心嚮往之的所在——用動作、聲音和姿態來創造真實生命的外觀,鮮活人物的影像……在面對這門生命再創造的藝術,貝拉斯柯正是最能理解此中精義的天才。他甚至能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毫不費力地創造出家居的慵懶安逸效果來,既不仰賴燃燒的壁爐帶來可見的平和靜謐氣氛,更無須舞台設計者用各式各樣的道具布景配合。他只在演出前,用繩子將一隻貓捆得無法動彈,待幕拉開的前一刻才將繩子解開,於是,序幕升起時,觀眾第一眼所見的景象,是一隻貓在舞台上站了起來,彷彿有個火爐在眼前似的,舒服無比地打哈欠、伸著懶腰……不需任何一句台詞,僅僅就是一個簡單、人人都熟知的家居生活動作,所有觀眾便感受到,彷彿正處身於一個溫暖又舒適的房間里。這是我所見過,貝拉斯柯個人最精妙也最準確的演出設計。」

「雷恩先生,真有意思的故事。」奎西上前來,細心地把假髮套到雷恩極勻稱的頭上。

「奎西,這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演員,」雷恩輕聲說著,「將真實的生命注入於人為的戲劇之中——其實,在伊莉莎白時代,戲劇所依賴的只有演員的台詞及其肢體動作,用此來重現真實的人生。當時的演員必須在空無一物的舞台上表演——小龍套手捧一株樹匍匐過舞台,這就代表從柏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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