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三景

威荷肯車站

9月9日,星期三,晚上11時58分

西海岸線終點站威荷肯的候車室,是一座年代久遠、漏縫風呼呼作響的二層樓建築,巨大得像《格列佛遊記》中的巨人國穀倉。天花板上的鋼筋全露出來了,屋樑以一種瘋狂的美學形式縱橫交錯,從樓梯爬上二樓,靠牆邊沿伸出一片月台,再往前即是鐵道,月台一側有走道通往幾間小辦公室,這裡每一處地方都是骯髒的灰白色。

售票員查爾斯·伍德的屍體用帆布擔架抬著,仍濕漉漉地淌著河水。穿過空曠有迴音的候車室,上到二樓,順著月台走道,送到站長室里。新澤西警方已封鎖了整個候車室,嚴禁閑雜人等出入。默霍克號渡輪南艙房的乘客,在尖利的口哨聲中,通過兩排警察夾成的通路,全部被送到終點站的候車室這兒來,在警方的嚴厲監視下,靜靜等著薩姆和布魯諾的處置。

薩姆下令把默霍克號渡輪鎖在碼頭,不準出航,渡船公司在緊急商議後立刻更改航行時間表。濃霧中,碼頭仍陸續有船隻出入,鐵路部分也允許照常營運。除了臨時售票處改放在車庫裡,來往乘客必須麻煩些繞路從渡輪候船室上車。至於被禁止出航的默霍克號,船上燈火通明,黑壓壓地站著一大排刑警和警察,除了警方和相關人員之外,其他人一概不準登船。車站二樓的站長室里,平躺的屍體旁有一小撮人圍著,布魯諾正忙著打電話,第一通電話是掛到哈德遜郡檢察官雷諾爾家中,電話中,他簡單扼要地向雷諾爾說明,由於死者是隆斯崔謀殺案的目擊證人——這案件在布魯諾的轄區里發生,因此儘管這次伍德遇害的地點在新澤西區,希望雷諾爾能允許由他來做初步的偵訊工作。雷諾爾一口答應後,布魯諾立刻通知紐約警察總局,一旁的薩姆巡官接過話筒,下令緊急抽調一部分刑警立刻支援。

雷恩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仔細看著布魯諾說話時的嘴唇,看著緊閉著嘴、面色蒼白的德威特——他被遺忘在角落邊,以及如狂風暴雨般對著電話筒的薩姆。

直到薩姆放下電話,雷恩這才開口:「布魯諾先生。」

布魯諾正走到死者那邊,悶悶地對著慘死的屍體,應聲扭頭看向雷恩,眼睛裡這時浮起了几絲希望的光彩。

「布魯諾先生,」雷恩說,「你有沒有仔細檢查過伍德的簽名——他識別證上的親手簽名?」

「——您的意思是……」

「我覺得,」雷恩柔和地說,「此刻的第一任務是,證明伍德就是寫匿名信的人,薩姆巡官似乎認定伍德的簽名和信上的字跡出自同一個人,我並不是懷疑巡官的判斷,但我認為最好能讓專家來做鑒定。」

薩姆不舒服地皺起眉來:「字跡完全一樣,雷恩先生,您就別在這上頭鑽牛角尖了。」

他跪在屍體旁邊,像對待個服裝店裡的木頭模特一般翻弄著,最後,從死者口袋裡,薩姆找出兩張又皺又濕的紙張來,其一是第三大道電車意外事故報告書,上頭詳細記載了今天下午電車和一輛汽車的撞車事件,伍德還簽了名;另外是一封貼了郵票封了口的信,薩姆撕開來,看完,遞給布魯諾,布魯諾也仔細看過,又交給雷恩,這是一封寫給函授學校申請交通工程學函授課的信,雷恩仔細研究著兩者的字跡和簽名。

「布魯諾先生,那封匿名信你帶在身上嗎?」

布魯諾在皮夾子里掏了半天,找出那封信,雷恩把三張紙攤平在身旁桌上,凝神地對比,好一會兒,他笑了起來,把紙張還給布魯諾。

「非常抱歉,巡官,」他說,「毫無疑問,這些筆跡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我們現在知道了,這意外事故報告書、函授學校的申請信和匿名信都是伍德寫的……但由於確認這一點非常重要,儘管薩姆巡官的看法這麼不可動搖,我以為我們還是請專家鑒定一下吧!」

薩姆滿肚子不爽地咕噥著,重新跪在屍體前面,布魯諾把那三張紙放回皮夾子,再次打起電話來:「謝林醫生嗎?……喂,是醫生嗎?我是布魯諾,我人在威荷肯終點站,在站長室里,對對,渡船口後面這裡……就現在礙……哦這樣,好吧,那你手頭那邊弄完就儘快過來……四點才完啊?那也沒關係,我會把屍體送到哈德遜郡停屍間去,你直接去那兒……是是,我堅持由你親自檢查,死者名叫查爾斯·伍德,是隆斯崔案那班售票員。」

「我可能太多管閑事了,」坐在椅子上的雷恩又說了,「布魯諾先生,有沒有可能在伍德登船之前,默霍克號的船員或電車的工作人員曾見過他或和他說過話?」

「太好了,雷恩先生,您提醒我了,他們可能還沒走掉,」布魯諾又拿起電話,撥到紐約那邊的渡輪碼頭。

「我是紐約地檢處的布魯諾檢察官,我現在在威荷肯終點站,這裡剛發生一起謀殺案——哦,你們也聽說啦——這邊需要你們的幫助……很好,死者是第三大道線四十二街越區電車的售票員伍德,服務證號碼2101,只要今晚有見過他或和他說過話的人,都請他們來一下……差不多一個鐘頭前,是是……還有,他們過來時,能不能派個執勤的電車稽查一起來,這裡會有一艘警艇過去接人。」

布魯諾一掛電話,火速派了一名刑警,要他通知默霍克號旁的水上警察立刻行動。

「現在,」布魯諾搓著手,「雷恩先生,薩姆巡官檢查屍體這段時間,您願不願陪我到樓下去?那裡還有一堆活兒要干。」

雷恩起身,眼睛看向獨自呆在角落一隅的德威特:「可能,」雷恩清澈的男中音說,「德威特先生也願意和我們一道吧?這裡的一切不會讓他覺得愉快的。」

布魯諾夾鼻眼鏡後面的眼神一閃,笑意浮上了原本嚴肅的臉:「是是,當然如此,德威特先生,願意的話你也一道來吧!」這個瘦小的證券商感激地看著身穿披風的雷恩,溫馴地跟在兩人身後,他們走過月台,下了樓到候車室。

三人成列如閱兵般凜凜威風地下了樓梯,布魯諾舉手要大家注意:「默霍克號的領航員請過來,船長也請一起過來。」

人堆里,有兩個人步履沉重地走上前來。

「我是領航員——山姆·亞當斯。」領航員很壯很有力氣,一頭蓬鬆的黑髮,像頭公牛。

「等等,喬納斯人在哪裡?喬納斯!」這位薩姆手下負責簿記的刑警應聲跑過來,抱著筆錄的本子,「你負責記錄……好,亞當斯,我們先確認死者的身份,死屍擺在甲板上時,你看過嗎?」

「當然看了。」

「你以前見過這個人嗎?」

「少說也上百遍了,」領航員提提褲子,「我和他還算滿熟的,雖然他的臉被砸成那樣子,但我敢按著《聖經》發誓,他是伍德沒錯,越區電車的售票員。」

「為什麼你這麼確定?」

領航員搞了帽子,抓著腦袋:「為什麼——沒為什麼啊,我就是知道,身材一樣,紅頭髮一樣,衣服一樣——我說不出來為什麼——就是知道,而且,今晚在船上我們還聊過天。」

「哦!你們談過話,在哪兒?——在操舵室里嗎?我想在操舵室里應該不允許乘客進去聊天是吧,亞當斯,你從頭到尾講一遍。」

亞當斯清清嗓門,朝痰盂吐了口痰,窘窘地看了眼一旁那瘦得像個鬼、卻一身古銅色皮膚的男子——渡輪船長,才開口說:「呃,是這樣,我認識這個查爾斯·伍德好幾年了,都快九年了,對吧,船長?」船長很肯定地點點頭,也吐了口痰,準確無比地吐進了痰盂,「我猜他就住威荷肯這一帶吧,因為他每天下班後,總是搭10點45分的輪船班。」

「先等一下,」布魯諾朝雷恩點頭示意,「他今晚也搭10點45分的嗎?」

亞當斯有些不開心地說:「我正要講這個啊,今天他也還搭這班船,而且跟這一年來他的老習慣一樣,爬到頂層的乘客甲板,說什麼夜晚的美好時光。」布魯諾不耐煩地皺起眉來,亞當斯趕忙加快速度說,「總之,哪天伍德他不到甲板上,跟我這樣對叫兩句解解悶,我還真會覺得哪兒不對勁了。當然,偶爾他休假或留市區里過夜,我們也會碰不到面,但那種情形很少,他幾乎天天準時搭這班部。」

「這很有趣,」布魯諾說著,「非常非常有趣,但你簡單扼要一點說,亞當斯——你曉得,這不是報上的長篇連載小說。」

「哦,我太慢了嗎?」領航員又提了下褲子,「我說到,對,伍德今天又搭10點45分這班船,上頂層的乘客甲板,靠右舷這邊,完全和平時一樣,他朝我喊,『吆喝!山姆!』,因為我是船員,他總是對著我『吆喝,吆喝』個不停,你曉得,開開玩笑解解悶。」

布魯諾才一露牙,亞當斯立刻又正經起來:「好好,我曉得要講簡單一點,」他加快語調,「所以呢我也就喊回去『吆喝』,跟他講,『這鬼霧可真媽的濃,是吧?』他又喊過來,『是啊,厚得不輸我老娘的生牛皮鞋』——我看他臉,就像現在我看你臉一樣清楚,他當時離操舵室很近,燈光正好照在他臉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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