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芳蹤難覓 第三章 尼克·鄧恩,事發當日

我推開自家酒吧的大門,溜進了一片昏暗之中。從今早醒來到此時此刻,我這才算是第一次深吸了一口氣,聞見了香煙味、啤酒味、辛辣的波旁酒味,還有撲鼻的爆米花香味。酒吧里只有一位客人,正孤零零地坐在遠遠的一側。那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名字叫蘇,以前每周四她總與丈夫一起光顧酒吧。三個月前,她的丈夫去世了,蘇便在每周四獨自前來光顧,也不怎麼跟人攀談,只是伴著啤酒和拼字遊戲坐上一會兒。

我的妹妹正在吧台後面幹活,一頭秀髮挽到腦後用獃頭獃腦的髮夾別了起來。她正把啤酒杯一隻接一隻地放進熱熱的肥皂水裡涮一涮,兩條手臂泛著粉色的紅暈。瑪戈身材修長,面容長得有些特別,卻並非沒有吸引力。她算是個「第二眼美人」,五官要看上一會兒才會變得順眼——寬寬的下巴、玲瓏嬌俏的鼻子、大大的黑眼睛。如果眼前是一部時代劇的話,劇中的男人一眼瞧見瑪戈便會略略揭起他的淺頂軟呢帽,同時吹上一聲口哨,嘴裡說著:「嘿,那邊來了個妙人兒!」眼下是古靈精怪的嬌嬌女大行其道的年代,要是像瑪戈一樣長著一副20世紀30年代「神經喜劇片」里女主角的面孔,可不是處處都能吃得開。不過話說回來,憑著我和瑪戈相處多年的經驗,我知道男人們常圍著我的妹妹團團轉,這也在我身上撂下了一副身為哥哥的擔子——既有幾分得意,又有一絲警惕。

「甜椒肉片這玩意兒還買得到嗎?」瑪戈知道來的人是我,於是頭也沒抬地隨口說道。跟平常看見她的反應一樣,我頓時鬆了一口氣:也許事情不算太妙,但好歹不會太糟糕。

「我的孿生妹妹瑪戈」,這句話我說過許多次,結果它已經不再是一句實實在在的話,反而變成了一句令人安心的符咒:孿生妹瑪戈。我們兩人出生於20世紀70年代,當時的雙胞胎還算得上既罕見又神奇,簡直比得上獨角獸和精靈,我和瑪戈甚至有幾分孿生兄妹之間的心靈感應。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在瑪戈身邊才能徹頭徹尾地做回自己。我不覺得有必要跟她解釋我的舉動,我不澄清、不懷疑、不擔心。我不會把一切都告訴她——應該說是再也不會把一切都告訴她,但至今為止,我向她傾訴的事情比向誰傾訴的都多,只要能告訴她的我都告訴她。我們曾經背靠背地在母親腹中待了九個月,相互關照著對方,後來這成了一輩子的習慣。說來倒是有幾分古怪:瑪戈是個女孩,而我雖然是個極其關注自我的人,卻從未在乎過這一點,不過我能說什麼呢?瑪戈一直酷得很。

「甜椒肉片,跟午餐肉差不多的東西,對吧?我覺得還買得到。」

「我們應該買點兒甜椒肉片。」她一眼望見我,挑了挑眉毛,「這下倒是害得我有點兒興趣了。」

壓根兒不用我開口,瑪戈便往一隻咖啡杯里倒了些藍帶啤酒給我。那隻杯子實在說不清是否乾淨,於是我緊盯著杯子髒兮兮的邊緣端詳,瑪戈見勢端起酒杯舔掉了杯邊的污漬,只在杯上留下了一抹口水印。她把杯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我的面前,「這樣是不是好點兒了,王子殿下?」

瑪戈一心一意地認為,父母把最好的一切都分給了我,我才是父母想要的那個寶貝男孩,是他們養得起的唯一一個孩子,而她則拽著我的腳踝偷偷地溜到了這個世界上,是個沒人要的局外人(我的爸爸尤其不想要這個局外人)。她認為整個童年時代她都是自己在照顧自己,父母會把別人用過的二手貨給她用,時不時忘了在她的許可條上簽字,不肯在她身上花錢,還留下了許多憾事。我真不忍心承認:瑪戈的說法也許有幾分道理。

「是的,我那髒兮兮的奴僕。」

「王子殿下」說著揮了揮手。

我在啤酒旁邊蜷起了身子,我得坐下來喝上一杯啤酒,要不然喝上三杯也行——我還沒有從今早的一幕幕里回過神來呢。

「你怎麼啦?」她問道,「你看上去簡直坐立不安。」她向我彈了彈泡沫水,彈過來的水比泡沫還要多,這時空調突然啟動,吹亂了我們的頭髮。瑪戈與我老是待在酒吧里,其實打理酒吧花不了多少時間,不過這裡已經成為我們兩人童年時從未有過的俱樂部。去年某夜我們喝醉了酒,撬開了母親地下室里的儲物盒,當時還在世的母親已經猶如風中殘燭,我與瑪戈需要安慰,於是我們找出了幼時的玩具和遊戲,一邊小口喝著罐裝啤酒一邊發出「哇」、「哦」的驚嘆聲,簡直是在八月里過了一回聖誕節。母親去世後,瑪戈搬進了我家的老房子,我們把以前的玩具一件接一件地搬到了「酒吧」里:有一天,一個已然失去香味的「草莓娃娃」玩偶在酒吧的一條凳子上現了身(這是我送給瑪戈的禮物);而在另一天,一輛缺了一隻車輪的「埃爾卡米諾」小玩具車則突然出現在了牆角的一個架子上(這是瑪戈給我的回禮)。

我們正在考慮組織一次「桌上遊戲之夜」,可惜「酒吧」的客戶大多數年紀頗大,對我們的「遊戲人生」、「飢餓的河馬」等桌上遊戲實在找不出多少共鳴——再說我自己也不記得如何玩「遊戲人生」了,在那款遊戲中,丁點兒小的塑料汽車還得載上丁點兒小的塑料父母和塑料寶寶。

瑪戈給我滿上了啤酒,也給自己的杯子滿上,她看上去有點兒睜不開眼睛。現在正值中午十二點鐘,我想知道瑪戈今天已經喝了幾個小時。這十年來她一直過得不太順:我那聰明伶俐又不肯服輸的妹妹熱衷於冒險,在20世紀90年代末便從大學裡輟學搬到了曼哈頓。她趕上了最早一撥網路熱潮,成了新貴中的一員,有兩年堪稱財源滾滾,後來卻在2000年的互聯網泡沫中一敗塗地。當時瑪戈仍然鎮定自若,畢竟她才二十齣頭,離三十歲還遠著呢,沒什麼大不了。捲土重來的瑪戈拿了一個學位,隨即加入了西裝革履的投資銀行業,成了一名中層人員,既擔不了多少風光,也擔不了多少過錯,誰料到後來卻在一眨眼間丟了飯碗——她正好遇上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瑪戈從母親的住所打電話給我,那時我才知道她已經離開紐約返回了家鄉,當時她說「我罷手不幹了」,我聽完又是求又是哄地勸她回來,卻聽見瑪戈在電話那頭惱火地一聲不吭。掛斷電話以後,我憂心忡忡地造訪了瑪戈那所位於包厘街的公寓,在那裡一眼瞧見了蓋瑞——那是瑪戈心愛的無花果樹,卻已經發黃枯死扔在了安全出口,我便心知瑪戈再也不會回紐約了。

「酒吧」似乎讓瑪戈重新打起了精神,她打理了吧里的書籍,給顧客們倒上啤酒,時不時偷偷地從小費罐里順手牽羊,但她乾的活確實比我多。我們兩個人從來沒有談起以前的生活,我們是姓鄧恩的一家子,我們的前途成了泡影,但奇怪的是,我們對此心滿意足。

「這麼說,到底是怎麼回事?」瑪戈用一貫的開場方式講話。

「嗯。」

「嗯什麼?情況挺糟?你看上去簡直一團糟。」

我聳了聳肩表示贊同,她審視著我。

「艾米莉?」她問道。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我又聳了聳肩再次表示贊同,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瑪戈被逗樂了,她用雙肘撐在吧台上,雙手托住下巴,蹲下身子打算對我的婚姻來一番精闢的剖析。瑪戈一個人就擔當了整個專家團的職責,她問:「她怎麼啦?」

「倒霉日子,只不過是倒霉的一天而已。」

「別為她的事煩心。」瑪戈點燃了一支香煙——她每天會不多不少抽上一支煙,「女人全都神經兮兮。」瑪戈不把自己算在「女人」這一類里,她把「女人」當作一個嘲弄的詞。

我把瑪戈吐出的煙霧吹回它的主人處,「今天是我們結婚周年紀念日,五周年。」

「哇。」妹妹向後歪了歪頭。她曾經在我們的婚禮上做過伴娘,通身穿著紫衣,艾米莉的母親還把她稱作「那位美艷動人、一頭烏髮、紫裙搖曳的夫人」,不過瑪戈可記不住什麼紀念日,「哎呀,見鬼,時間過得真快。」她又朝我吹了一口煙,這懶洋洋的一招弄不好會讓我得上癌症,「她又要玩那個,呃,你們把那種遊戲叫作什麼,不叫『尋物遊戲』……」

「叫尋寶遊戲。」我說道。

我的妻子愛玩遊戲,主要是些鬥智遊戲,但也有需要真人上陣的消遣遊戲。每逢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她總會弄出一個精心製作的尋寶遊戲,遊戲里的每條提示都指向了下一個藏身之處,直到我一步一步地接近終點,一舉找到我的紀念日禮物——誰讓艾米莉的父親每逢結婚紀念日便會為她的媽媽玩一套尋寶遊戲呢。你們別以為我沒看懂一男一女在這兩個家庭中各自扮演的角色,別以為我沒有體會到其中的意味,但我並非在艾米莉的家中長大,我自有另一個家庭,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送給母親的最後一件禮物是一隻熨斗,它擺在廚房的檯面上,光禿禿的沒有包裝紙。

「我們要不要賭一賭她今年對你會有多惱火?」瑪戈一邊問一邊從啤酒杯後露出一抹微笑。

艾米莉的尋寶遊戲有一個麻煩之處:我從來都摸不透那些提示。第一個結婚周年紀念日的時候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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