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那天上午我沒再出去。沃爾夫喋喋不休。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在肚前,眼睛基本沒睜開,他就這樣無休無止、輕聲慢語地為我辦了場演講專場,這回的主題是他所謂的心靈勇氣。他說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勇氣:一種意在打動外界觀眾,另一種則指向內心那唯一的聽眾。後者即為心靈勇氣。這是某種自我因素和其它因素合作上演的主打戲,諸如此類。儘管如此,一點鐘前,我終於在哈佛那台破打字機上打出了第一份警告的樣本,經放大鏡仔細查看,就是它。蔡平就是在這台打字機上譜寫他的友誼頌的。

吃過午飯,我開車出去找希巴德。男孩子們像往常一樣作了彙報,包括紹爾·潘策爾:一無所獲。弗雷德·德金差一刻一點打來電話,絮絮叨叨地說他和他的同僚們如何排好隊追蹤保羅·蔡平到了尼祿·沃爾夫家,然後拐到第十大道,等著沃爾夫遇害的消息,隨後又跟著蔡平回了他家。

我認為找到希巴德就和收到格麗泰·嘉寶的情書一樣希望渺茫,但我還得四處打探。我當然和他侄女伊芙琳保持著電話聯繫,每天兩次,倒不是指望能得到什麼消息,一有消息,她自然會告訴我們,但她是我的客戶,得經常提醒你的客戶你在工作。電話里,她聽上去垂頭喪氣,我也沒心思給她打氣,敷衍了事而已。

星期五下午,我還去了股票經紀人費迪南德·鮑恩的辦公室,也沒什麼收穫。希巴德在加爾布雷斯-鮑恩公司有賬戶,經常買賣證券,沒多少保證金。既然找鮑恩比較容易,我反正也打算把所有會員都找遍,或許在這兒找到線索的機會還比別的地方大些。走進華爾街某大樓二十層的辦公室,我自言自語道,最好建議沃爾夫在鮑恩這兒做些投資,不必管銀行報告怎麼說。這兒的租金他們顯然是付了,僅此項就是許多貪婪之人想都不敢想的了。整整一層,其布局讓你覺得能在這兒當速記員的女孩兒至少也得是位公爵夫人。

我被領進鮑恩的私人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大如舞廳,華美的地毯,讓你真想繞著走。鮑恩坐在一張漂亮的深棕色桌子後面,桌上只有一份《華爾街日報》和一隻煙灰缸。一隻小手夾著根又長又胖的香煙,煙霧裊裊升起。我不喜歡那傢伙。如果讓我選擇把謀殺罪扣在他頭上還是保羅·蔡平頭上,我可得拋枚硬幣。

他咕噥了一句讓我坐下,自以為很得體。如果他是個真男人,我還能忍受,但這麼個怪人,把自己當做約翰·D.洛克菲勒 和切斯特菲爾德伯爵 的完美結合體,其實這兩種成分他沒有一星半點兒。這種人真讓我如坐針氈。我把對別人說的話對他重複了一遍,我想知道他最後一次見到安德魯·希巴德是什麼時候以及所有細節。他得想想。他斷定最後一次見到希巴德至少在他失蹤前一周,十月二十日左右,在劇院。他們有次聚會,希巴德帶著他侄女,他帶著他妻子。沒說什麼特別的,鮑恩聲稱沒說什麼有可能導致目前這種局面的話。他記得他們沒提保羅·蔡平,或許因為鮑恩僱用了巴斯科姆偵探三人中的一個,而希巴德不同意,他們不想因爭執毀了整個晚上。

我問他:「希巴德在您的公司有賬戶?」

他點點頭。「很久了,十多年了。買賣不多,主要是債券交易。」

「對。他的文件夾中的聲明能證明。您看,希巴德星期二晚出去時,會不會想到他可能不會再回來。如果能搞清這點就好了,但我查不出任何跡象,還在找。比如在他失蹤前幾天,有沒有對他在這兒的賬戶作什麼特別安排,或給什麼特別指令?」

鮑恩搖了搖他以前用來長頭髮的圓東西。「沒有。他們會跟我說的……我來確認一下。」他從後面牆的架子上拿下電話,講了幾句,等了一會兒,又講了幾句。他放回電話,轉向我說:「沒有,和我想的一樣。安迪的賬戶已經有兩周多沒交易了,他也沒給過任何指令。」

我告辭了。

那天我對安德魯·希巴德的搜尋所取得的穩步進展,可以以此次拜訪為典型代表,收穫真不小。另外六人給我的信息與我從費迪南德·鮑恩這裡得到的一樣多,因此我興高采烈、一陣風似的在晚飯時間回到了家,沒提我把車停在九十街,去見伯頓大夫時,有個討厭的鄉巴佬把車後擋泥板劃花了。我對什麼都沒興趣,連沃爾夫迷人的晚餐閑話都不想聽——吃飯時,他拒絕想這世上還有謀殺——我很高興那晚他打開了收音機。

用過晚餐,我們去了辦公室。為發泄不滿和找碴兒,我開始跟他講那天下午我的跑壘經歷,他卻讓我給他拿來地圖冊,看起地圖來。每當他該想正事時,總會找出各種各樣的玩具,最糟糕的就是地圖冊。地圖冊一到他手,我就放棄了。我胡亂翻了翻植物記錄和賬本,決定收工。我走到他的桌邊,想知道他在幹什麼。他竟然在看中國地圖!那可是一張目前能找到的最棒的地圖,有必要把中國畫那麼詳細嗎?他把疊著的地圖打開,一手拿鉛筆,一手拿放大鏡,完全沉浸在東方世界中。我沒跟他說晚安,知道他不會理我,我拿起他的《魔鬼料理後事》,上樓回房,順道去廚房拿了罐牛奶。

我換上睡衣、拖鞋,坐在最舒服的椅子里,打開檯燈,把牛奶放在小瓷面桌上,開始讀保羅·蔡平的書。我認為該是追上沃爾夫的時候了。我翻了翻,發現有許多地方他都做了標記——有的僅僅是一個片語,有的是一整句,還有的長及兩三段。我決定重點看這些,隨便挑吧,跳著看:

……不是因為他的願望太強烈,僅僅由於天生的行動衝動;去做吧,無須在意那許多蒼白的顧慮……

艾倫別無選擇,他知道靠語言發泄憤怒不過是傻瓜喃喃自語,與現實無關。

我看了十幾段,打個哈欠,喝些牛奶,接著看:

她說:「這就是為什麼我欣賞你……我不喜歡那種神經質的男人,連自己的肉都割。」

……而且蔑視所有那些無病呻吟的廢話,哀嘆戰爭殘忍又野蠻;反對戰爭的真正原因並非它使多少鮮血浸透了草叢和饑渴的土壤,並非它壓碎了多少骨骼,並非它撕裂了多少皮肉,並非它把多少熱乎乎的營養豐富的內臟暴露給了飢餓的無辜鳥獸。這些自有它們的美麗之處,可補償這個或那個人的短暫痛楚。戰爭的問題在於它那高貴的、令人戰慄的激動超出了我們脆弱的神經系統的能力,我們沒有足夠的氣概來面對它。崇高的犧牲,理應要求英雄的鮮血和骨肉,我們能給它什麼?這個膽小如鼠的矬子,還是那個哭鼻子的胖子,所有這些形如螻蟻的膽小鬼……

後面還很長。看完這段我接著讀,又讀了幾段,有些枯燥的就跳過去。有些地方看起來挺有趣,有些對話,還有一個很長的片段,三個女孩在蘋果園裡,可沃爾夫什麼標記都沒做。快到一半時,他幾乎標出了整整一章,講的是一個男的用斧子砍死了另外兩個男的,還加了很多心理闡釋。我認為這章寫得相當好。後來我又讀到這樣幾段,比如:

崇尚暴力無用,施行暴力才算數。不要什麼躁動而複雜的情緒,要的是行動。是什麼殺死了阿特·比靈斯和科利·斯蒂芬?仇恨?不。憤怒?不。嫉妒、復仇、恐懼、敵意?不,都不是。他們是被一把斧子殺死的,他的手指握著的斧子,他的胳膊上的肌肉揮動的斧子……

十一點,我放棄了。牛奶已喝光,就是讀個通宵,我看也抓不住沃爾夫自以為讀出來的那些東西。我似乎隱隱看出該書作者有些嗜血,但對這一點我早就有所懷疑了。我把書扔在桌上,伸個懶腰,打個大哈欠,打開窗戶,站在窗前看大街,直到刺骨的寒風吹得我想找毯子,才趕快跳上床去。

星期六早晨我又上路了。對我來說,這就像塊過期麵包,活兒幹得可真臭:如果那些人有誰藏了什麼或許有用的信息,我這麼打聽,也不太可能撬開口。我找了埃爾克斯、朗、邁克·艾爾斯、阿德勒、卡伯特和普拉特。十一點我給沃爾夫打電話,他沒什麼要說的。我決定試試皮特尼·斯科特,那位計程車司機。沒準兒那天我瞎猜的倒是對的,他有可能知道些安德魯·希巴德的事。但我找不到他。我給他所在的計程車公司打電話,他們說他要到四點才會過來,還告訴我他的活動半徑通常是十四街到五十九街,但他哪兒都可能去。我去佩里大街看了看,不在。差一刻一點,我又給沃爾夫打電話,希望他能請我回去吃午飯,他卻給了我個美差,讓我隨便在哪兒吃點兒,然後替他去米尼奧拉那兒跑一趟。迪特森打來電話說他剛剛收到從英國運來的新的金蝶蘭種球莖,有十二塊,如果沃爾夫派人來取,他可以給他兩塊。

我們在辦案,沃爾夫卻叫我跑去取蘭花。每當這時,我是真想加入共產黨。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傻了。這次倒不像以往那麼糟,反正我手頭的事看來也沒什麼結果。那個星期六下午,天氣陰冷而潮濕,總覺得要下雪,我卻大開著兩扇車窗,盡情享受新鮮空氣,不過長島的交通可沒什麼好享受的。

回到三十五街時大約是三點半,我把球莖拿到辦公室給沃爾夫看。他撫摩著球莖,仔細檢查,讓我拿到樓上給霍斯特曼,告訴他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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