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弗里茨回到門廊去迎客。我忘了賭一把——也許沃爾夫沒忘,我不知道——我該留心看看客人們臉上的表情,可我只顧盯著門了。我想其它人也和我一樣,除了沃爾夫。我聽到保羅·蔡平的拐杖咚咚地敲打著門廊的橡膠地磚。

他一瘸一拐地進來,走幾步停下了。桌邊圍了許多人,因此,從他那個角度看不到沃爾夫。他看了看那群人,又看了看周圍坐著的人,頭揚了兩次,下巴抬高,活像一匹企圖掙脫韁繩的緊張的馬。他說:「大家好。」又往前拐了幾步,直到能看到沃爾夫,但他先迅速瞥了我一眼。他距離我不到八英尺,身著晚宴服,不算高,還略微偏矮。稱不上皮包骨頭,但臉部骨骼輪廓清晰可見——雙頰扁平,沒有特色的鼻子,淺色眼睛。當他背對我,面朝沃爾夫時,我看到他的外套沒能完全蓋住右側後兜,我把蹺著的腿放下,腳收回,以防不測。

無人回應。他又環視一圈,目光重新落回到沃爾夫身上,微笑著說:「您是沃爾夫先生?」

「是的,」沃爾夫的手指交叉在他的肚子上,「您是蔡平先生。」

保羅·蔡平點點頭。「我從劇院過來,他們把我的書改編成了戲劇。然後我想,來這兒看看吧。」

「哪本書?我都讀過。」

「您都讀過了?沒想到……《鐵蹄》。」

「哦,那本。祝賀您。」

「謝謝。希望您不介意我的造訪。我當然聽說了此次聚會。三個朋友告訴我的。利奧·埃爾克斯、羅雷·伯頓和亞歷克斯·德拉蒙德 。您可別怨他們,也許除了利奧。我想利奧的用意是好的,但另外兩位是要嚇唬我。拿妖怪嚇唬人,受害者總得知道那妖怪有什麼懾人威力,才能被嚇住呀。不幸的是,我沒聽說過您。您挺厲害,是嗎?」

蔡平一開口,就盯著沃爾夫,根本不顧別人。這些人看他的表情則各不相同:波士頓來的米歇爾是好奇;鮑恩板著臉,毫無表情;卡伯特怒氣沖沖、坐立不安;邁克·艾爾斯拉長著臉,一副厭惡的神情……我逐個看了一遍。突然,伯頓大夫離開椅子,大步走到桌前,一把抓住蔡平的胳膊,對他說:

「保羅,看在上帝的分上,走吧!真是可怕!走吧!」

花商德拉蒙德插進來,由於過分緊張,他那受過訓練的男高音變成了刺耳的尖叫。「太過分了,保羅!我們已經——我已經——你這隻臭老鼠,殺人犯!」

眾人的緊張情緒頓時一瀉而出,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沃爾夫厲聲呵斥他們:「先生們!蔡平先生是我的客人!」他看著靠在拐杖上的蔡平說:「您不該站著。拿把椅子,阿奇。」

「不必,謝謝。我馬上就走。」蔡平微笑著環顧眾人,那本該僅僅是個恬美的笑容,但他那雙淺色眼睛毫無笑意。「我已經站了二十五年,靠這一隻腳站著。你們當然都知道,無須再說。如果我的造訪令你們不快,請原諒。我無論如何都不想攪你們的局。你們每個人對我都那麼好,這一點你們很清楚。說句文縐縐、肉麻點兒的話——你們為我減輕了生活的重負。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已經跟你們說了一千遍了。當然,既然我好像已找到自己的事業,既然我已獨立——單腳立,」他再次微笑著環顧眾人,「餘下的旅途,我將走自己的路,不再需要你們的幫助,但感激之情會長存我心。」他轉向沃爾夫,「就是這樣。但我來這兒,不是為了說這些話,我是來找您的。我想您也許是位理智的明白人,是嗎?」

沃爾夫看著他。我自忖道,當心,保羅·蔡平,當心他那半閉的眼睛,聽我一句,閉嘴,趕快走。沃爾夫說:

「我有時能到那個高度,蔡平先生。」

「但願我能信您,能到那個高度的沒幾個。我只想說。有人狡猾地布下迷魂陣,我的朋友們為追尋幻影,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和金錢。跟您直說吧,沃爾夫先生,我很吃驚,他們竟然懷疑我,他們知道對他們的好心腸,我是多麼感激不盡!真的,不可思議。我對您說這些,是不想讓您也浪費時間和金錢。您不會傻到去追尋幻影吧?

「您放心,先生,我不好動,什麼都不會追。但也許——既然您已把自己完全擇出去——也許您能解釋一下這些令您的朋友們忐忑不安的事?或許對我們有所幫助。」

「恐怕不行,」蔡平遺憾地搖了搖頭,「當然,這看起來實在像場惡作劇,但我不知道——」

「謀殺不是開玩笑,蔡平先生。死亡不是玩笑。」

「哦,不是?真的,不是?您肯定嗎?打個比方。拿我來說吧,保羅·蔡平。您敢肯定我的死不是玩笑?」

「為什麼是玩笑?」

「當然了。一場鬼哭狼嚎的反高潮。想想我的經歷,死亡在恐懼面前還有什麼可炫耀的,真是可笑至極。所以我才對我的朋友們感激不盡,感謝他們的周到,他們的關切——」

後面傳來一聲吼叫打斷了他。那是一聲痛徹心扉的吼叫,是伯頓大夫的聲音:「保羅!保羅!看在上帝的分上!」

蔡平以那條好腿為軸,轉過身。「什麼?」他的聲調絲毫沒有提高,卻多了份輕蔑,由濃轉淡,漸行消退,「什麼,羅雷?」

伯頓無言地看著他,搖搖頭,目光轉向別處。蔡平轉身對著沃爾夫。沃爾夫說:

「這麼說您堅持玩笑理論。」

「不是堅持,是有這種可能。沃爾夫先生,我所關心的僅僅是,我的朋友們誤以為我對他們構成威脅。為此我很難過。他們竟然怕我。怕我!我很難過,真的很難過。要想造出一個比我還老實巴交的人,那可難了。我自己還害怕呢!什麼都怕,這是我的天性。比如,由於我可悲的身體缺陷,我總是害怕這樣或那樣的襲擊,我總是帶著武器。您看——」

保羅·蔡平把我們都帶跑了。隨著他把右手背到身後,手指在晚裝下摸索,人群中發出兩三聲驚叫,我噌地跳起來。我的動作較猛,他又是靠拐杖站著,差點被我撞翻,好在我抓住了他的右手腕,他才沒摔倒。我用左手從他的後兜里掏出手槍。

「阿奇!」沃爾夫厲聲對我說,「放開蔡平先生!」

我鬆開他的手腕。沃爾夫仍舊厲聲說:「把他的——東西——還給他。」

我看著槍,三二手槍,老式的,一眼就知道沒上子彈。保羅·蔡平伸出手,淺色眼睛毫無內容。我把槍放在他手裡,他就那麼張開手掌托著槍,好像那是一盤蘋果醬。

沃爾夫說:「討厭,阿奇。要不是你,蔡平先生就能好好表演一番了。我能理解,蔡平先生。很抱歉。我能看看那把槍嗎?」

蔡平把槍交給他,他仔細審視,把彈膛拆下,又裝回去,上膛,扣扳機,翻來覆去地看。他說:「醜陋的武器。我怕,槍總是令我害怕。我能拿給古德溫先生看看嗎?」

蔡平聳聳肩,沃爾夫把槍遞給我。我把槍拿到檯燈下,仔細查看;上膛,看到了沃爾夫所看到的,笑了笑。我抬頭看見保羅·蔡平在看我,便收起笑容。你仍然可以說他的眼睛沒有任何內容,但在他眼睛背後,有某種東西,是我不願看到的。我把槍還給他,他又把槍裝到後兜里,滿不在乎地半是對我,半是對沃爾夫說:

「就這東西,您看到了。心理安慰而已。從我的朋友安迪·希巴德那兒,我學到了許多心理學。」

場面有些亂。喬治·普拉特走上前,瞪著保羅?蔡平,手在身體兩側握成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這條毒蛇!你要不是個臭瘸子,我早就揍癟了你,那樣你就別想害人了——」

蔡平泰然自若:「沒錯,喬治。我是怎麼變成臭瘸子的?」

普拉特毫不讓步。「有我一份,那是過去的事了。的確有我一份。那是場意外,我們都有意外,也許不像你那麼嚴重。天哪,你就不能忘了嗎?你還算個男子漢嗎?你是哪根筋擰了勁兒——」

「哪根都沒有。男子漢?不算。」蔡平打斷他,只是咧嘴沖他笑了笑,又看看眾人,「你們這些人倒都是男子漢。不是嗎?全都是。上帝保佑你們。說得不錯,都是靠上帝保佑。試試吧。我曾試過。現在我要告辭了。」他轉向沃爾夫,「再見,先生。我該走了。謝謝您的款待。我想我沒太讓您傷腦筋吧。」

他沖沃爾夫和我微微頷首,轉身離開。沃爾夫叫住他之前,他的拐杖已在地毯上響了三次。

「蔡平先生,我差點忘了。能再耽擱您幾分鐘嗎?就一個小——」

尼古拉斯·卡伯特插進來:「看在上帝的分上,沃爾夫,讓他走吧——」

「請不要說了,卡伯特先生。可以嗎,先生們?幫個小忙,蔡平先生。既然您毫無惡意,而且像我們一樣急切地希望您的朋友們擺脫困境,我相信您會幫我做個小試驗的。我知道,這在您看來莫名其妙、毫無意義,但我還是想試試。能幫個忙嗎?」

蔡平轉過身。我覺得他看似很謹慎。他說:「請說吧。什麼事?」

「很簡單。我想,您用打字機吧?」

「當然。我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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