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星期五下午,沃爾夫和我坐在辦公室。平時,我們肯定早就注意到保羅·蔡平這個名字,以及他那狡詐而經濟的復仇理念了,即全面出擊且全身而退。可那是十一月初的下午,淫雨霏霏,加之我們已經很久都沒什麼賺錢的買賣,於是痛楚漸漸襲上心頭。帷幕就此拉開,好戲即將出台。不過這僅僅是個楔子,還未到正題。

沃爾夫邊喝啤酒邊看書,書是從捷克斯洛伐克寄來的,他正欣賞書中的雪花。我在看早報,一會兒放下,一會兒又拿起來。早飯時我就看過一遍,十一點和霍斯特曼對過賬後,又翻了半小時。此刻,我又在看早報。在這陰雨綿綿的下午,百無聊賴地妄想找到一兩條消息活動活動腦子,免得它乾涸。我也看書,但在書中,從來找不到什麼金錢和美女,我總覺得書中一片死寂,無非是些陳年舊事,沒什麼用,還不如去墳地野餐來得痛快。沃爾夫曾問我幹嗎還裝模作樣地捧本書,我說因為文化,他說我還是別找罪受了,文化就像錢,越是不需要,越來得容易。臨近傍晚,我已經把這份早報看過兩遍了,而且這只是份早報,不比書好到哪兒去,我還不撒手的唯一理由,就是不讓自己的眼睛閉上。

沃爾夫似乎被那些雪花迷住了。看著他,我自忖道:「他在與天地角斗。舒舒服服地坐著,看著雪花圖片,他就能頂風冒雪、艱難前行。這就是藝術家,這就是想像力的優勢。」我大聲說道:「先生,你可別睡著了,太危險,會凍死的。」

沃爾夫翻了一頁,根本不理我。我說:「加拉加斯的里夏特海運來的球莖少了十二頭,據我所知,他從來不補。」

還是沒反應。我說:「弗里茨跟我說送來的火雞太老,沒法烤,不先烘上兩小時軟不了。可你又覺得這樣會失味兒。看來四十一美分一磅的火雞真沒法吃。」

沃爾夫又翻了一頁。我盯了他一會兒說:「看到報上那條消息了嗎?有個女人養了只猴子,那猴子睡在她的床頭,尾巴纏著她的手腕,就這樣睡一晚上。還有那條,一個男人在街上撿了條項鏈,還給失主,失主卻說他從她的項鏈上偷了兩顆珍珠,把他抓了起來。還有關於那本變態小說的案子,看了嗎?律師問為什麼要寫這樣一本書,作者在證人席上說,因為他殺人了,殺人犯都得講講他們的罪行,這就是他的講述方式。真不知道這作者是什麼意思。如果一本書臟,它就是臟。怎麼髒的,有什麼關係?律師說如果作者是想寫一部有價值的文學作品,那變態點兒也沒什麼。照這樣,你還不如說如果我想用石頭砸一隻馬口鐵罐,若是砸了你眼睛也沒什麼。你還不如說如果我想為我可憐的奶奶買條真絲裙子,從救世軍那兒搶件夾克也沒什麼。你還不如說——」

我不說了,他已上鉤。雖然他沒抬眼,頭沒動,坐在桌後那張特製大安樂椅里的龐大身軀也毫無反應,但是我看到他的右手食指在微微搖擺,那是他所謂的指揮棒,我知道他上鉤了。

他說:「阿奇,閉嘴。」

我一笑:「沒門兒,先生。上帝啊,難道要我一直坐在這兒等死嗎?要不我給平克頓偵探事務所 打電話,問他們需不需要監視某個旅館房間,或者有別的什麼事可干?如果你在房子周圍放桶炸藥,你就得想到遲早會鬧出點動靜。這就是我,一桶炸藥。要不我去看電影?」

沃爾夫的大腦袋向前移了十六分之一英寸——對他來說,這就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務必去,馬上去。」

我站起身,隔著半個房間把報紙扔回我的桌上,轉身又坐下。「我打的比方有錯嗎?」我問道。

沃爾夫又翻了一頁。「這麼說吧,」他耐心地咕噥道,「作為模擬專家,你真是太棒了。就這麼著吧。」

「好吧,就這麼著。我可不想跟你吵架,先生,才不是呢。我只想找到蹺腿的第三種方式,想得我都要崩潰了,都想了一周了。」我突然意識到沃爾夫才不會為這個問題發愁呢,他那大象腿,不管採用何種技巧,也蹺不起來,我決定不提這事兒,換個話題。「我堅持認為,一本書臟,它就是臟,哪怕作者有一長串理由,長得就像這雨天似的。昨天站在證人席上的那傢伙是個瘋子,對吧?你說呢?要不他就是想製造頭條新聞,無論代價是什麼——代價是五十美元,因為藐視法庭。作為書的廣告,可夠便宜的;今後五十年,他都能在《紐約時報》的文學版買上四英寸左右的版面,這可真算不上誇大其詞。但我覺得那傢伙是個瘋子。他說他殺了人,還說殺了人就要坦白,所以他才寫那本書,替換了人物和場景,這樣既坦白,又不會給自己招來危險。法官很聰明,說話也挺損。他說就算那傢伙是寫故事的,而且身在法庭,也不必扮演宮廷小丑 的角色。我敢打賭聽到這話,律師們一定開懷大笑。嗯?作者卻說他沒開玩笑,那就是他寫書?原因,書中那些變態情節不過是附帶一筆,他真的殺了人。於是法官以藐視法庭罪,罰他五十美元,將他趕下證人席。我覺得他是個瘋子。你說呢?

沃爾夫那結實的胸部一起一伏,長出了口氣。他夾上書籤,合上書,放在桌上,向後溫柔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他眨了眨眼。「然後呢?」

我走到我的桌邊,拿起報紙,翻到那一頁。「也許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覺得他是個瘋子。他叫保羅·蔡平,寫過幾本書,有一本叫《魔鬼料理後事》。一九一二年畢業於哈佛。是個瘸子,這裡寫到他瘸著腿上了證人席,但沒說是哪條腿瘸。」

沃爾夫抿著嘴唇。「會不會,」他問,「是說他走路身子斜,你卻解釋成瘸子?」

「我不懂修辭,但在我看來,這就是瘸子的意思。」

沃爾夫又嘆口氣,開始醞釀起身動作。「感謝上帝,」他說,「時間到了,我不必再聽什麼模擬和口頭語了。」牆上的掛鐘指著差一分四點,他該去溫室了。他站起身,拉了拉馬甲邊,像往常一樣,還是沒蓋住裡面皺巴巴的明黃色襯衣。他朝門口走去。

在門口他站住腳。

「阿奇。」

「先生。」

「給米爾熱打電話,讓他馬上寄一本保羅·蔡平寫的《魔鬼料理後事》。」

「他們怕是不會寄。書已經被禁了,要等法院判決。」

「胡說。跟米爾熱或巴拉德說,審判一本變態書,不就為了推廣文學嗎?」

他朝電梯走去,我坐在桌邊,拿起電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