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深宅風雲篇 第二章 歡宴兇案

宴席擺至一半,何府僕役抬上一個半人高,以紅布遮蓋的物什。何福松命人揭開紅布,露出一口朱紅寶鼎,鼎身栩栩如生地雕有躍門鯉魚,鼎足附有怒放牡丹。何福松輕輕一叩,那鼎隨即發出一聲空靈聲響,繚繞院落,久久才散。

「我命人鑄造這口寶鼎時熔入了一隻麋鹿神獸,故而此鼎微含麋香,外壁赤紅的色澤也是絕無僅有。」

賓客不禁嘖嘖稱奇。何福松所說的麋鹿神獸,綽號「四不象」,乃是傳說中姜太公的座騎,長於低洼沼澤,狡猾難捕。這份壽禮果然非同凡響。

何福松叫來何喜兒,讓她端詳寶鼎。搖曳的燈籠下,何喜兒望著那口油亮紅鼎,驀然間看見一副連著皮肉的骷髏掙扎在寶鼎表面,痛苦地向她伸來一把血骨。

「啊啊啊……」

突如其來的尖叫令在場眾人為之一驚,惠蕾起身把何喜兒帶回桌邊安撫,然而她受到了巨大驚嚇,非但不聽安慰,還咧嘴大哭起來。

那哭聲驚天動地,吵得不少賓客頭頂血管直凸。何福燕更是捂著前額,發起牢騷,「這小祖宗怎麼又鬧開了?阿躍,快幫忙讓她別哭啊!」

彭躍連忙過來安慰何喜兒,也是好一陣勸哄,她才止住了哭。

若林坐在姐姐左側,只感被外甥女吵得耳膜脹痛,偷瞥一眼周忘楊施笙,亦是一臉隱忍。他有些忍俊不禁,無意間一抬頭,卻見迴廊拐角隱約像是站了一個人。

酒宴上的熱鬧非凡與拐角處的燈火闌珊形成鮮明對比,若林定睛望去,一看之下竟全身一顫……那,不正是白天墜井的小丫頭么?

糟糕的視力令他看不真切,只得去拉右側的施笙,說:「你看那裡,她就是我說的掉下井的小丫頭。」

可惜,他還是晚了一步。

當施笙轉頭之際,那女孩已消失不見,若林不免又被扣上了「疑神疑鬼」的帽子。

施笙看他一臉不甘,又把事情原委告訴了邊上的周忘楊,見對方聽得目無表情,也沒了評論的興緻。

另一邊,李培林放下筷子,何福松立即給了惠蕾一個眼色,她便牽著平靜了的何喜兒繞到李培林座旁,讓她背兩首唐詩給李大人聽。

何喜兒嘴裡還含了東西,為了背詩,不得不大口吞咽。李培林笑著拍拍她的後背,道:「不急不急,慢慢來。」

豈料他不說還好,剛一說完,何喜兒便痛苦地捂著脖子呃呃乾咳。

「這孩子像是被噎著了,快拍她的後背!」

聽李培林一說,惠蕾趕緊拍打何喜兒的背,口中喊道:「你吃了什麼?快吐出來……」

拍打之下,何喜兒痛苦依舊,她左右掙扎,一張臉從紅到白,漸漸沒了血色。

眾人大驚,紛紛簇擁而來,可無論如何拍打,那塊嵌在何喜兒喉嚨里的東西就是吐不出來。她呼吸急促,眼珠上翻,身子猛動了幾下竟栽倒在地,昏厥了過去。

「快叫大夫!」

聽何福松大吼一聲,彭德海帶著幾個僕人飛快地跑出院落。

何福松四下搜索,驀然間,他的目光停留在惠蕾座位前的一盤魚乾上,疑惑道:「難道喜兒吃了海魚?」

小姑子何福燕在邊上頓時哭了起來,「大嫂平日里處事精細,今兒個怎麼也這般不上心?何家就喜兒這一根獨苗,這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那魚乾是施笙帶來的,何福燕瞥向他和若林,又哭哭啼啼道:「舅爺來看大嫂,來便來了,還帶什麼東西?這又腥又鹹的魚乾,喜兒本就有喘病,吃了怎麼受得了?」

「瞧福燕這話說的,喜兒有喘病,我還能把魚乾喂進她嘴裡?」惠蕾冷笑,反將一軍,「你這個做姑姑的不也就坐在她邊上么,就沒留意她誤吞了什麼?」

「姑姑哪趕得上親娘?大嫂還沒留意著呢,怎倒怪起妹妹我了?」

姑嫂二人一番唇槍舌戰,何福松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另一頭,彭躍抱著何喜兒,不住呼喚。彭德海則領著大夫匆匆趕來,大夫即刻喚人將何喜兒提著腿倒吊而起,又是一番拍打。

連續拍打過後,何喜兒突然一陣抽搐,眾人原以為人就要蘇醒,不料她脖子一仰,又一次昏死過去。

大夫見狀,喚人將她放回原地,取出針袋就地施針。針尖入體,何喜兒只是痙攣了一下,又沒了反應。大夫搖了搖頭,抽出金針,轉向何福松無奈道:「何老爺請節哀,令千金已是回天乏術。」

何福松如何也想不到女兒十歲的生辰竟然成了忌日,他牢牢地拉住大夫,求他治活何喜兒。何福燕則撲到何喜兒身上,大聲慟哭。惠蕾一怔,向後倒退一步,撞到一個堅實的胸膛,她猛的轉頭,看見彭躍憤怒的眼睛。

若林同樣感覺到彭躍的恨意,趕緊上前扶走惠蕾,像對她說又似在說給彭躍聽,「我留意著了,喜兒從頭至尾沒吃過魚乾!」

在何府上下一片混亂之際,周忘楊走至何喜兒身側,蹲下端詳。

死者面色發紫神情扭曲,雙目因過度充血而略有彈出,這均符合氣管阻塞而亡的死狀。

周忘楊小心翻過何喜兒的身體,她後頸處留有一個血點,是先前大夫施針所留。後頸有一穴位掌控氣管舒張,在此施針是為讓何喜兒的氣管擴張,好使卡住的食物掉落而出。

剛欲起身,一個細節忽地躍入周忘楊的眼帘。他發現何喜兒的棉衣背後有一處脫了線。那棉衣是由上好的料子所制,且看磨損程度當是一件新衣,又怎會脫線?

趁眾人依舊圍著大夫,他將手伸入何喜兒的棉衣內,迅速一拭。抽出後,兩指一擰,頓時皺起了眉頭,他驀然回頭,眼神犀利,直直瞪向後方一群人。

是誰?是誰在分秒瞬息間,殺人於無形?

紅事轉白事,何府大小姐死在了自己的壽宴上。

翌日清早,若林無意間聽到僕役們私下議論,說何喜兒死時的神情太過駭人,和十年前在井棚上吊的彭翎很像。不像是被噎死,而像是空氣中生出了一雙手活活掐死了她……若林刻意走開,徘徊在院落內,忽又聽見假山後傳來壓抑的爭吵。只聽何福燕的聲音在低罵:「喜兒自小不受那女人待見,一定是她殺了她!」

一聲男子嘆息過後,何福燕又罵:「嘆氣!你只會嘆氣!我早說過讓你帶喜兒走,你偏不聽。不過還好,那女人已不能再生,何府的家產她休想多分到一個子兒!」

何福燕口中的「那女人」無非是說惠蕾,若林沒想到她們之間竟有如此大的隔閡。他向後一退,踩到了石子,假山後的兩個人聞聲迅速離開。

回過身,若林又是一怔,只因一身喪服的惠蕾正站在他身後。

「姐姐,他們……」

「你跟我來。」惠蕾像沒聽見假山後的咒罵,神情肅穆,轉身便走。

若林跟著她來到一間廂房,房內牆上掛有風箏,案上擺有泥人,被褥帳簾上都綉有女孩喜愛的花草圖案。

惠蕾站在一面牆前,說:「姐姐到了洛陽後心裡卻一直在挂念你,我的脾氣,你也清楚。出嫁那天,你如此氣我,若不是你主動負荊請罪,我是絕不會去給你說軟話的。但我不想我的女兒不知道她還有個舅舅,特請來城裡最好的畫師,照我的臆測,擬了一幅你成人後的畫像。」

她說著,指了指牆,「那畫原就掛在這裡,也不知怎麼,後來就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飛了。」

白色喪服的映襯下,惠蕾顯得十分疲憊。她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一疊銀票,塞入若林手中,「走吧,拿著這些錢離開洛陽,和你那朋友一起做些生意。」

「姐姐,你怎麼了?」若林不解,推拒了一下,銀票散落地下。

「傻弟弟,這宅子里有多少人因為這東西而咬牙忍受,你卻還不要。」

惠蕾拾起一張銀票忽然狠狠撕碎,切齒恨道,「你知道么?那個躺在靈堂里的醜丫頭根本不是我的女兒!喜兒不是這樣的!」

「什麼?」若林大驚,忙問,「你說死了的那個女孩不是喜兒?」

惠蕾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低道:「喜兒胸前有顆硃砂痣,那是我親眼所見。她出生那日,我因分娩疲憊,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再看到的女嬰卻沒了那顆痣。我說這不是我的女兒,卻無人相信,所有人認為是我當時體弱看走了眼。」

狸貓換太子?

若林深吸了口氣,聽惠蕾繼續道:「這十年來,我之所以留在這裡,是為有朝一日找到親生女兒。」

她輕撫小腹,哀怨道:「為了怕我多分家產,何福燕不惜在我的飯菜中下毒,致使我終身不得再育。」

若林扶住搖搖欲墜的惠蕾,問:「那你為何不報官?」

惠蕾無奈一笑,「這何府就是一個煉獄,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要報官何來證據?」她突然一把抓住若林,落淚道,「現今,也不知你那外甥女身在何處,能否吃飽穿暖……如果你願意留下,務必要幫姐姐找到她。」

若林聽得難受,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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