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更天。
洛陽城內的積雪漸化,寒意逼人。
寂靜的街道上撇過兩個身影,後面那人趕得急了,伸手去拽前面的人,小聲道:「若林,你有沒有覺得自打我們進城起,就一直被人跟蹤?」
惠若林沒有回話,只是加快步伐。
奔跑中,他果真感到背後有個物什緊緊跟隨。他們快,那東西也快,反之亦然,像一雙無形的手潛伏在後,越逼越近。
放眼街道的兩邊,家家關門閉戶,走在大街中央,就如步行於一個沒有盡頭的巨大墓穴。
被追的感覺愈發真實,施笙小心翼翼地回頭張望,忽然意識到在他轉頭的同時,有一抹黑影即刻縮入街角,迅速而狡猾。
「你看,雪地上只有我們兩個的腳印……」
這話讓惠若林不禁頭皮發麻。
明明感覺被什麼緊跟著,為何地上卻只有他二人的腳印?
「再走快些,找到我姐姐家就安全了。」
眼看前方有戶人家亮著燈,孤光一束,卻給旅人帶來無盡的溫馨。惠若林強壓住心底的不安,快步向前。
「夜這麼深了,為何不找家客棧投宿?夜路走多了,總要碰上……」
施笙不敢把那個「鬼」字說出口,慌亂的心情讓他有些糊塗,忘了他們早已盤纏用盡。之所以馬不停蹄,夜裡也趕路,是怕露宿街頭,第二天路上又多出兩具凍死骨。
前方,那戶亮燈的人家越來越近,施笙稍覺心安,不料下一刻就聽一聲凄厲的哭喊從裡屋傳了出來。
地滑加上受驚使得施笙失足跌倒,想要撐地站起來,又受眼前一幕驚嚇,他大喊道:「鬼!」
被他一喊,若林忙向房下看去,只見那戶人家的窗外靠了一個肥碩的人影,佝僂站著,活像泥塑。
聽見有人聲稱撞鬼,靠窗的胖子很是氣憤,側目罵道:「鄉巴佬,人鬼都不分!大吼大叫的,要是把周先生給吼走了,看我不叫人打斷你的腿!」
借著屋內投射出的亮光,若林見這人身穿綢緞衣裳,身邊還放了錦盒,想必是個有錢人。
惠若林先把施笙扶起,問那胖子道:「請問屋裡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方才有人大哭?」
那胖子本不想搭理,許是站得太久,百無聊賴,便回了一句,「還能有什麼事?死人了唄。」
「原來你家在辦喪事……」
施笙剛一插嘴,立刻被胖子啐了一句,「呸!你家才辦喪事呢!我是來找周忘楊的。」
惠若林本想藉機問路,忽見大門敞開,一個十來歲的小童從房內走了出來。
胖子一見此景,立即來了精神,興奮道:「出來了!周先生出來了!」
若林與施笙面面相覷。
莫非那人苦苦等待的就是這個孩童?
不等兩人多加思量,那小童已自行否定了他們的猜測,他說道:「徐掌柜,周先生說了,他不想接你這筆生意。你若還總撞鬼,就自己多去行善積德,燒燒香吧。」
徐老闆一聽這話,立馬捧上錦盒:「周先生是嫌定金不夠?沒關係,他只要肯開價,我就肯付!就連這家窮人死了親人,他都肯出面相助,為何對我見死不救?」
小童不理他,自顧自要回房。
那胖子便上前拉住他,又哭又喊,如同家中死了人的是他。
此時,房外的吵鬧又引來屋裡的一個人,那人看似年過弱冠,眉目生得十分俊逸,身型偏瘦,中等個子,一雙眼睛極其漂亮,眼線上勾,恰是俗稱的丹鳳美目。
「周先生!」徐老闆跑到來者面前,急道,「求您想法子撤了我的陰陽眼吧,終日看到些鬼魅在眼前晃,日子沒法過啊!」
「你的陰陽眼不該由我治。」那周郎手指纖長,他指指前方一個藥鋪,「明早等人家開市後,你去買些巴豆,服上三天,自然眼清目明。」
徐老闆疑是周郎損他,為了請動他,自己三番五次相邀卻連連碰壁,硬著頭皮又求了一陣,他卻仍不為所動,竟還伸了個懶腰。
不得已,徐老闆只得訕訕離去,臨走前低罵一句,「哼!真是給臉不要臉!」
徐老闆罵完離開,周郎發現還有兩人愣在跟前,打量了他們一眼,道:「看二位風塵僕僕,不是本地人吧?」
這周郎言談舉止雖冷淡,卻又透出一股傲骨氣息,施笙對他印象不壞,先行道:「在下施笙,剛來洛陽。剛才那人像專程來等公子,不知能否問問是為何事?」
「敝姓周,雙名叫忘楊。」鳳目一轉,周忘楊道,「我略通推理之術,但之前那位卻誤以為我可怪力亂神,要我幫他不再撞鬼。」
惠若林對別的不感興趣,一聽周忘楊說他懂得推理,便問:「剛走到這裡時,我總覺得背後有東西跟著,時近時遠。回頭望時,發現地上卻只有自己的腳印,周先生能不能解釋這是怎麼回事?」
周忘楊看了看惠若林,目光波瀾不驚,隨後低首,輕聲吩咐小童。
他一說完,那孩子便朝街角跑去,半道上就開始低頭細瞅,不久又跑了回來,「先生,真是你說的那樣!」
唇邊漾起一抹淡笑,周忘楊氣定神閑地問:「想必兩位是讀書人吧?」
不等對方回答,他又道:「寒窗十載,殘燈苦讀,難免傷了眼睛。你們眼神不好,那雪地上除了人的腳印,還有梅花狀的印記。」
「梅花狀印記?」惠施兩人均是大吃一驚。
「你們遠道而來,如是探訪親人,必會帶些禮品。洛陽四面不臨海,怕是你們中的誰攜帶的魚乾引來了野貓。」
「對,對!我包袱里是有一捆魚乾,準備送給何夫人的。若林說她最愛吃海魚……」
施笙一樂,話就多了起來,不過他所言的內容卻讓周忘楊微微皺眉。
「你說的何夫人可是洛陽何府,何福松的夫人惠蕾?」
「正是。」施笙說著,推了惠若林一把,向周忘楊介紹,「別看我們模樣寒酸,何夫人可是他的親姐姐呢。」
「原來如此……」周忘楊輕道,語氣意味深長。
惠若林見他像是知道何府,忙問:「周先生可知從這兒該怎麼去何府?這地方巷子太多,我們又是初到,實在摸不清方向。」
「往東不遠有間客棧,二位今晚先在那裡休息。明日一早,我會親自帶你們去何府。」
周忘楊說完,見兩人一臉尷尬,猜出他們囊中羞澀,又讓小童點了些錢遞去。
若林施笙連連道謝。
周忘楊一笑了之,想起半夜有人前來找他,說是家人暴斃,衙差看後說是得病而死,親屬信不過,非要請他過去再作定斷。
最終得出結論,人確實是害了重病,回天乏術。
想自己並非仵作,也非捕快,卻常要應邀調查這些事,全因自己在洛陽已是家喻戶曉。
給了盤纏,交待了明日見面的時辰,周忘楊帶著小童離開,還沒走出幾步,又聽後方有人喚他,回頭看去,是那叫作若林的青年。
若林向周忘楊微微頷首,以示禮貌,「周先生古道熱腸,連素不相識的人都願慷慨解囊,為何那姓徐的老闆說自己雙目不凈,你卻不肯幫他?」
周忘楊聞言一笑,雲淡風輕,「我已告訴他解除的方法,就是去藥鋪買些巴豆,服下即可。」
那徐老闆富得冒油,身形大腹便便,臉卻浮腫干黃。想他為人摳門,常在工錢上壓榨工人。上個月還有人在做工時,突然跌倒,活活累死,他卻連喪葬費也拒出。
底下工人個個義憤填膺,必定是誰忍無可忍,在他茶飯中下了迷惑心志的藥物,導致他成天精神恍惚,捕風捉影,看見一件晾曬的長袍,也能當成鬼怪嚇個半死。不過這些周忘楊都沒去解釋,他說完轉身便走,背影秀頎,如同畫中之人。
翌日一早,周忘楊與小童趕到客棧,並帶來兩身體面的長袍讓若林和施笙換上。
「今日是何家大小姐十歲的壽辰,你們可有準備賀禮?」
聽周忘楊問,若林一愣。
自姐姐惠蕾嫁人以來,他們便天各一方,再沒碰面,哪會知道外甥女的壽辰?
「紙筆我已帶來。你們誰更擅長書法,就寫幅『壽』字吧。」
周忘楊一揮手,小童立刻把捲軸鋪到案上,開始磨墨。
若林心中感激他想得周到,謝過之後,走到桌前,揮毫潑墨,迅速勾出一個「壽」字。
諸事準備妥當,周忘楊帶了人直接去往何府。
洛陽何家經營的是鑄煉寶鼎出售古董的生意,交往之人非富即貴。僅站在門外看那闊氣匾額威嚴石獅,便可猜想到府邸內的大氣華麗。
此時,何府門前正熱鬧非凡,一名年輕少婦與一個年輕後生正忙著招呼賓客。
施笙問若林道:「你看,那女子是不是你姐姐?」
雖已十多年沒見,但惠蕾的模樣若林還是沒忘,他搖頭道:「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