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賭馬」和慈善連在一起?

賭馬是香港人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

過去在我的印象里,香港回歸,「一國兩制」,保持資本主義生活方式50年不變,這個「不變」最形象的標誌就是鄧小平先生曾經對香港人許下的那句諾言:「歌照唱、舞照跳、馬照跑。」當然,賭馬是一種賭博。賭博總是不好。「不好」的東西香港人為什麼還不肯丟棄?還那麼貪戀不舍?難道「賭馬」也像鴉片,一旦吸上了就戒不掉?

當時關於「賭馬」,我知道的就這麼多,能夠提出來的疑問也就這麼一點點。

然而到了香港,首先我聽說香港的很多老人今天就是為了「馬」而活著的,很多類似的「笑話」比較突出的有一則:一位老人,臨終前給家人留下的最後幾句話,不是明確他死後財產應該如何在兒孫們之間進行分配,不是叮囑一家人今後應該怎樣和睦相處,而是不住地吩咐兒女下一場賭馬,一定要替他押上哪一匹、哪一位騎手……

老人的「笑話」,誇張的地方肯定有,但是「賭馬」在香港人的生活里真的已經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種情況並非虛言——2006年2月,我在香港文學城網站看到了這樣的一篇報道:《香港著名演員兼馬評人驃叔,看完賽馬咽最後一口氣》,心裡想:啊?老人的「笑話」還真的有了現實的版本?接著翻開當天的報紙,看到香港的報紙幾乎每一家都登有這條新聞:「著名演員兼馬評人董驃昨晚(2月22日)因病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二歲。主持賽馬節目40年的驃叔一生與馬結下不解之緣。昨晚驃叔彌留之際,在病床上堅持看完了昨晚的最後一場賽馬,呼出最後一口氣跟家人、朋友及馬匹永別!」

「驃叔」的仙逝,讓香港很多人都垂淚痛惜。他最後彌留之際還在看電視直播,這確有其事,不過家人那是為了刺激他的生存意志,希望草地上飛奔的馬匹能夠拉住老人最後的生命。因為「驃叔」一旦「走」了,親人家屬捨不得,成千上萬的馬迷也捨不得。那麼這位「驃叔」何德何能值得人們對他如此敬仰、如此挽留?作為一個「評馬人」,後來我知道董驃從小就成長在一個練馬世家,年輕時他本人也曾經是一位職業騎師。當了「評馬人」以後,「驃叔」最「難能可貴」的就是他不畏強暴、不受利誘、敢言善言、正直公平,經常因為不滿意某位騎師的「表現」,批評時「青筋暴現」、「指指點點」,痛批馬圈中的「害群之馬」,因此是香港馬迷們心目中一個相當有良心的「仲裁人」。

直到「驃叔」過身(去世),我才第一次意識到香港的馬場原來是一角完全被我忽視了的世界。馬場上有是有非,有正義和陰謀,有卑鄙小人也有英雄好漢。而我第一次賭馬,記得那是在2004年「十一」,香港賽馬會邀請我們剛到香港駐站的全體記者都來參加「國慶杯」的跑馬比賽,並希望在中央電視台的新聞節目中給予報道。我當時心裡顫顫的,被人拉著首次去做一件不怎麼光彩的事情一樣,別說馬場上的規矩咱一點都不知道,什麼投注、賠率、賽果、派彩,獨贏、連贏、位置、三重彩,一連串兒的名堂我從來都沒有聽過,更關鍵的,一個中央電視台的記者也跑去玩兒「賭馬」,即使在香港,這,能行嗎?

現在想想當初我的態度不知道有多麼愚傻,好幾個同行人當時就看透了我的恐懼,都送來嘲笑:真是的,老土!「跑馬」在香港不是一種賭博,沒人這麼認為。它是一種娛樂,一個事業,這個你都不懂?「香港賽馬會」如果擺到桌面上來,那可不是某位大佬玩主所開的黑色買賣,專門誘惑著貧苦百姓去開心、上癮、扔錢、借貸,甚至賭到傾家蕩產然後再去跳樓自殺,它是政府最大的一個單一納稅機構,也是截止到目前為止全球最大的慈善機構。

賭博和慈善,這能連在一起嗎?

香港人可以想得通用干「壞事」賺來的錢去展示「仁愛」的君子胸懷?

我弄不懂,一個人和整個世界都彷彿對立了起來。

但是不管我當初的認識有多麼的幼稚,香港人歷來不認為「賭馬」是一件「壞事」,香港的馬場和澳門的賭場本不是一回事。

如果追尋歷史,香港人稱「賭馬」為「運動」,這項「運動」最早開始於1841年,英國人可以說一百多年前把大炮運到了香港,同時也就把馬匹運到了香港。當時香港港島的「跑馬地」還是一片沼澤地,英國人把它收拾了收拾就變成了第一個跑馬場。1884年,「香港賽馬會」正式成立,1971年由業餘組織轉為職業賽馬機構;1978年,第二座馬場又在沙田啟用。一百多年來香港的跑馬、賽馬、賭馬對香港人來說一直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馬會」持有的在香港獨家經營賽馬業務的牌照,同時可以營辦「六合彩」獎券、經營規範化的「足球博彩」,其所獲盈利80%要回報馬迷;14%交給政府;剩下的6%,才是「馬會」自己的日常運轉資金,這當中還要拿出2%來用於慈善開支,而香港每一場賭馬投注額至少在8000萬港幣,新年等重要賽事的專場投注額還會過億。2005到2006年年度,香港賽馬會總共向政府繳納的稅款合計為124.5億港元,約佔政府總稅收的8.6%,而在過去的10年里,香港賽馬會曾經向香港社會各界,尤其是年輕人、長者、病患以及傷殘人士提供的捐款已經超過了100億。香港大學最早和內地交換學生「異地就讀」,內地生員所享受的「政府補貼」,一年幾十萬,也都是來自香港賽馬會的「利潤」。

是嗎?

有一次正趕上星期三,跑馬地馬場正在照例舉辦比賽(每周三、日晚都要舉辦,除去7、8月停賽),採訪回來我坐在計程車上,一個「愣頭青」小夥子把車開得飛快,一邊開車一邊聽廣播,另一隻手還有工夫把手機按得吱吱亂響。開始我不大相信他那裡正是在「投注」,一個司機在路上開車,忙裡偷閒也能「賭馬」?這樣做別說不夠敬業,乘客和他自己還不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但是遇到了一個紅燈,小夥子又拿起了報紙,報紙上當然有關於當天這場賽事的馬匹、騎手等等信息,上面已經用圓珠筆匆忙划出來了一些圈圈和道道——我的上帝啊:「他還真是在一邊開車一邊賭馬?」小夥子看出我在擔心,一副好脾氣地說:「啊,怎麼啦?不用擔心,我技術沒問題,保證您的安全。」說著話,前面的一條路他該拐彎就沒拐,我熟門熟路,知道他出了錯,就說:「你看,還說安全呢,這不精力就不夠集中?」「愣頭青」也發現自己搞錯了,有點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不過還是滿不在乎地「安慰」我說:「哦,對不起,對不起,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直著走也能到,到了地方我少收您一些錢就是啦。」

不一會兒,他的手機再響,是他的朋友向他諮詢某一匹馬,問他該不該買?

小夥子興奮得立刻在我耳邊吼叫起來:「當然啦,它才三歲小馬,上一場拿過第一,買,買,一定唔會錯!」

謝天謝地,說完這話,我終於到家了,「愣頭青」那天晚上是輸是贏我不知道,可是他的那種「開車方式」真是讓人心驚肉跳,儘管他自己看上去挺陶醉其中,眉開眼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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