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田家炳幹嗎要重歸「平民」?

由於文明程度不同,香港人從過去到現在,對內地人懷揣種種的「看不起」,這其實是很自然的一種表現,不過香港人在「看不起」內地人的同時是不是只會唾棄,不會伸出援手「拉兄弟一把」?不是。很多香港人,尤其是經濟上有能力、胸懷上有氣度的,他們都願意為內地的文化普及以及文明程度的提高提供幫助,這就形成了我在內地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一個名詞:「捐獻文化」。這種「文化」與富人對窮人的「施捨」完全不是同一心理,是真情奉獻、親緣體恤。

有一次我和當地的一位朋友晚上約好了出去辦事,一見面她就說:「真不好意思,我得先去找家銀行的自動取款機。」我問為什麼?她說:「剛才有個社團組織對內地貧困兒童的募捐,我把兜里的錢都捐了,現在是身無分文,什麼也幹不了。」

是嗎?「身無分文」?捐獻捐到這種程度?

在香港,我見過了不少窮人,也認識了不少的富人,窮人當中有骨氣的自強不息者不在少數,而富人當中謙和內斂的慈善家也不鮮見。不過在富人的行列里,有人半生捐獻,最後「慷慨解囊」竟「解」到把自己家的缸底都掏空,賣了豪宅、抵押了工廠,自己則甘願租住到一處三居室的普通民居,重歸「平民」的行列,這樣的「富人」是不是可以衝擊世界「吉尼斯紀錄」?這樣的「富人」當我第一次聞聽,腦袋都彷彿不在自己的脖子上,敬仰與感動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裡,首當其衝的反應就是暈頭轉向,不可思議——

我說的這位香港「富慈」名叫田家炳,香港「田氏化工有限公司」的大老闆。

其實說他「大」,他的財產遠遠抵不上「長江實業」(李嘉誠的公司),但是他的捐獻功德,如果拉出一張「明細」,A4的複印紙,用最小號的5號字列印,密密麻麻的竟能印滿4張,這4張「明細」還僅僅是獲贈單位的名稱,並不包括具體的項目和支出。

截止到2006年9月,田家炳先生在教育方面已經為內地的71所大學、大專院校捐出了一片成林的教學樓;他老人家建立的「田家炳中學」共計130所;在30個省、市的貧困中小學讓1150間「田家炳圖書館」遍地開花,此外還有中專、幼兒園、獎學基金、科研基金,如果算上其他的方面,比如醫院、老人院、青少年服務中心、博物館、天文台等等,田先生愛國濟民、無私奉獻的熱忱更是流芳大江南北,溢澤長城內外。

2006年12月,我在北京師範大學就讀研究生的老師來到香港開會,她說「這次來港,一定得抽出時間去看一看田家炳老先生」。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田家炳的「悲壯故事」,還以為田先生捐資500萬,為我們學校建立起了一座藝術樓,所以我的老師來到香港,總不能不去表示一下感謝。不過當我的老師看出了我的淺薄,立刻糾正我:「哦,你可不能把田家炳只當成一個一般的香港富商,田公家炳可不是像你知道的那樣,只是對咱們學校有一副特別的好心腸,長期以來他為全國的教育,能做出的舉動你知道嗎?他把自己已經居住了37年的老宅子都賣了,把賓士車也賣了,還拿著自己的企業去做抵押,向銀行貸款幫教助學!」

「是嗎?」聽完老師的話,我腦袋沒了,嘴裡一個勁兒機械地往外吐「不可思議」、「難以置信」、「他怎麼會把事情做到了那一步」?而心裡一層層的歉意直往上涌。等我恢複到正常的思維,馬上意識到一件事,跟著就委託老師幫我介紹,問問田家炳老先生肯不肯接受我們中央電視台的訪問,這樣當代的「武訓」、「陶行知」如果我不去採訪,不把他的「特例獨行」讓天下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我這個記者在香港駐站還有什麼責任感?也太失職了。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周六,我的手機顯示了一個完全不熟悉的來電號碼,摁下接聽鍵,沒想到竟然是田家炳老先生。三天前按照老師說法:她先打電話問一問田先生願不願意接受採訪,之後我再預約,結果我撥了電話,當時田先生不在家,又去內地檢查他的捐獻項目去了,他的家人告訴我「先生可能禮拜六回來,到時候我來轉告您的意思吧」,我就暫時松下心來,以為此事怎麼也得拖上一陣子,本來香港的富人就不好找,即使找到了,同意採訪,也不會很快和你約定見面的時間。

然而田家炳老先生一返香港,當天晚上就主動給我這個小記者打回了電話,電話里老人還首先向我表示感謝,謝我對他的關注,謝我要去登門拜訪。不過緊接著,老先生的聲明就來了:「如果你要採訪的目的是為了宣傳我個人,我就謝絕了;但是如果目的是想提倡一種精神,讓今天中國人大家都懂得,大家富裕了,不應該忘了國家、不應該忘記去幫助比自己有困難的人,那我倒是願意配合。」

「願意配合?」「不願意宣傳個人?」田老先生在電話里一字一頓地向我交代得清清楚楚。因為敬重田先生的人品,不管田先生最終會不會同意接受我的採訪,那幾天我都已經在研究他的資料,知道田先生的思想自成體系:「幼承庭訓,敦品勵學,淡泊名利,不求聞達。」這是田先生一生的座右銘。但是放下了電話,我還是忍不住自問:咱不是活在21世紀吧?21世紀,國門裡外,上上下下,中國人的世界裡哪裡還能找得到如此「大富若貧,重實輕華,濟事報國,不圖虛名」的「老頑固」?難怪有香港媒體「頌揚」田先生是一個《賣掉了豪宅捐資10億的「傻根富豪」》。田家炳這樣做是不是有點怪異?如果「怪」,他的內心支撐是什麼?什麼力量能把他的心田開闢得如此寬廣?

最後田先生雖然被我說服到底同意了接受中央電視台的訪問,但是沒有同意我同時提出來的另一個請求,那就是我想帶著攝製組去他家,因為在他家(就是那套三居室的普通民房),我聽說有一扇窗子,從這扇窗子望出去,拍攝機的鏡頭可以直接拍到原來他的那幢大別墅。田先生對我說:「大家見面先談談吧,如果將來真要錄像,我想也就在我的基金會辦公室」,並不理會什麼「藝術手段」、「電視效果」,可能那樣做,他又認為多少有點「宣傳他個人」的嫌疑了。

1982年,「田家炳基金有限公司」在香港成立,公司存在的使命就是專門運作由田先生提出來的「回饋祖國、反哺民眾、惠仁利他、兼善教育」等相關「業務」,捐助資金均來自他為此特別建造的「田氏工業大廈」的每年租金。

2006年年末,我按照田先生提出的建議「大家見面先談談」,來到了他的基金會辦公室。一進門,田先生一身西裝領帶,鶴髮童顏,精神矍鑠。我想法子很禮貌地打聽了一下他的年紀,什麼?已經88了?那樣子可是看不出。接著坐下來,田先生讓人給我倒了茶,然後對我說:「你想了解什麼就開口問吧,千萬不要客氣,我不是什麼偉人,只是個普通的香港市民,坐公車,吃家常飯,住的也是和老百姓一樣的房子。」面對這樣一位不同尋常的「普通人」,我滿肚子的問題,一時竟不知道該怎樣啟口。

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之後,香港經濟連續幾年低迷不振,田家炳為了恪守捐資的承諾,2001年4月在大廈租金收入不足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將自己親手設計並且居住了37年的九龍塘豪宅變賣出售,此舉得款5600萬港元,全部撥作了長流水的教育捐資。

「當年您為什麼要賣掉別墅?」我的第一個問題終於湧出嘴巴。

接著是第二個:「當您捐助資金周轉不過來的時候,您為什麼還要抵押上自己唯一的企業向銀行貸款,萬一賠了呢?企業不就完了?」

面對面,臉對臉,這兩個問題無論如何我都要真實地聽一聽老先生心裡「究竟」怎麼想?

「我心裡究竟怎麼想?」

田先生聽完笑了:「事情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你也不要那麼言重。其實你算算賬啊,當年我賣掉了老宅,因為兒女都大了,我們老兩口根本也住不了那麼大的房子,而且5600萬,一個月的利息就是40萬,不賣、不變現,睡一宿覺就浪費掉一萬多,豈不更可惜?然而5600萬港幣,我能幫助多少內地的學校蓋起多少座教學樓?還有貸款捐獻,那也是在打時間差,教育有時也像人種地: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這個道理誰不懂?」

未與老人見面,說老實話,我內心其實還是保留著某種世俗的看法:一個人一旦把自己認為一生當中最應該做的事情看得過於「重要」了,就會偏執、就會走極端,甚至不近人情,這樣做未必就是科學的態度;然而見了田家炳,特別是老人在解釋我提出的兩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時沒有任何的「豪言壯語」,只是給我算賬,讓我明白他的真實想法,讓我看到了他的「痴行」並非不夠理智——

「不過,您老人家賣了別墅,一旦周末或節假日兒女都回來,那麼一大堆的兒孫,您讓人家上哪兒和您團聚去?」

田先生實在,我隨後的提問也更具體。

田先生打了個愣兒,這個問題顯然讓老人有些「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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