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牙牙學語」怎麼不行?

回想2004年9月我初到香港,那時候《晚來香港一百年》還沒有著胎,千難萬難第一難的並不是樹雄心立壯志,大顯身手揮毫潑墨,而是不懂這裡的語言,無法與人交流,更別提細緻地打探這個社會。這就把我絆住。

比如安營紮寨的頭幾天,我一直在整理從北京運來的物品,物業管理人員好心地想幫我,問:「你屋企在幾層啊?」我一點都不明白,「屋企」?什麼「屋企」?後來知道了「屋企」就是香港人的「家」,晚上在浴室洗掉了一天的泥汗,從鏡子里看到自己傻乎乎的像個嬰兒,又比嬰兒多了一層成年人很容易受傷害的自尊心——在香港做記者,連個「屋企」都不知?今後還要寫香港?這不是找不到梯子都想上天嗎?不行,我得學習,趕快學粵語——然而一個內地人初來香港,看看粵式中文還將就,很多詞兒比如「屋企」還蠻有意思:順著中國象形文字的來路想一想:「屋」太通俗了,不用費腦筋,而「企」呢?不就是由一個「人」加上一個「止」字組成?人到了有遮蓋的地方就可以止步,放下心來好好地休息,這種home比「家」難道不更文明、更貼切、更傳神?可是如果換成了「說」,把粵語從自己的兩排牙齒間字正腔圓地擠出去,可就要憋死人,什麼長音、短音,開口、閉口,挺大的人必須非常誇張地遵守——普通話有4個音,粵語有9個;普通話有拼音,粵語也有,但是二者完全不是一碼事,開口說粵語,你越想按照拼音找發音,那准瞎,越會說得亂七八糟,讓旁邊碰巧聽到的人笑得東倒西歪。

記得正是在我猶豫彷徨之際,有一天和我先生及他們單位的一位小秘書到銅鑼灣一家餐館吃飯,這位「小秘書」一坐上餐台,立刻就很主人地招呼起服務生:「唔該,俾杯熱茶先!」然後又很自信地用香港話來點菜——「嘎哩海!」

「俾杯熱茶先?」「嘎哩海?」這些都是什麼呀?!

我蒙頭蒙腦,「小秘書」見我問,好不開心:「俾杯熱茶先」就是「先給咱上點熱茶」;「嘎哩海」,就是廣東話里的「咖喱蟹」,香港人都這麼叫,咱這不是到了一家印度餐館嗎?

我驚詫「小秘書」的粵語怎麼會說得那麼好,以為她一定來港多年。結果一問,還不到一年。而且「小秘書」告訴我,她到香港只有一個月,就能成串兒地講「鳥語」,起碼上街買東西和當地人砍價兒沒問題!(她不是在說「明天就去月球旅遊」吧?)那頓飯後,不知是受了「小秘書」的鼓舞還是刺激,我心裡到底燃起了那把火——學粵語,兌現我的計畫,人家學30天,咱笨,60天?

我就這樣開始了學習廣東話,知道這是出去闖天下的第一步。於是買了錄音機,放進去了粵語帶子,像考大學複習英語一樣,機器說一句,我跟一句,每天晚上堅持,學得出軌跑了調兒也愣講:

「雷吼(你好)!」

「塞粉(吃飯)!」

「憤告(睡覺)!」

「達波(打球)!」

其實對很多內地人,近幾年能在嘴裡跑出成串兒成串兒的粵語,那是一個實用與虛榮各自參半的渴望,只是覺得粵語難,要上青天,望著蜀道就不敢邁步。我的經驗:學粵語你可千萬別把自己當成是個「學究」,粵語不是被人戲稱「鳥語」嗎?咱就把自己變成一隻小鳥,牙牙學語,鸚鵡學舌,別人說一句,你跟著講一句,再體驗一回做嬰兒的感覺,既好玩,又覓了一條捷徑,當然這裡頭你首先得捨得出臉面,不怕被人笑話。

最開始,常常笑話我的不是香港人,而是我的老公和女兒。老公的方式就是別有用心地抿嘴兒一笑,什麼也不說,可舌頭根子底下我知道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學成,總以為鬧騰幾天就得歇菜!女兒呢,那一陣子她正在香港度假,高中上的是英語專科,受過學習語言的基本訓練,就經常直接打擊:「媽咪,拜託了,能不能先聽清楚?學語言人的耳朵最重要,知道嗎,耳朵第一!」

我在香港學習粵語的第一句話是:「擒門,塞叟甘海濱斗?」(請問,洗手間在哪裡?)而心裡頑強記住的則是另一句:「某怕球,吼得發。」(別怕丑,學得快。)以後就上路,管它這條路是不是永遠也到不了「青天」的「蜀道」。可是眼看著自己訂的兩個月的計畫已經時間過半,面前還是關山重重,一盆越和越稀根本抓不起來的糟面,心裡頭也急。同時,學習語言你得找人交流吧,家裡不歡迎,我就上大街,於是到了外面不管趕上商店小姐、銀行職員、的士司機,還是報攤兒的老頭、賣菜的老太太,逮著誰就和誰說。慢慢地臉也不紅了,有些話也不用在肚子里事前反覆叨咕兩三遍,可是「實習」階段來自大街上的「打擊」還是不可避免,尤其有時候趕上一句話我從來都沒有聽過,當然就不知如何表達,硬說,肯定要露怯,弄得對方根本摸不著頭腦,這時候人家多半就會講:「唉呀,不要這麼辛苦啦,要麼你講普通話,要麼講英文啦!」弄得我四十大幾的一個女人,立在香港街頭,尷尬得真是最怕突然發現身後站著什麼熟人。

尷尬與受傷,如果從辯證法的角度出發,這對學習語言,或許正是天賜良機。別人埋汰我的哪句話最狠地傷了我的自尊心,那句話日後就是最好的老師,不用複習,被「埋汰」過一遍就能記住!

終於,天道酬勤,「奇蹟」到底發生了——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在家門口的大街上遇到了一位急火火的香港女學生,她向我跑來,劈頭就沖著我用粵語問了一句話,我愣了半秒鐘,然後「啊」了一聲——聽懂了,女學生要問的是「跑馬地郵局在哪裡」。我立刻告訴她「前邊兒,直上,第一個路口」,當然也是用粵語。上帝有眼,女學生竟然也聽懂了,因為她馬上就不住口地「唔該塞」「唔該塞」(謝謝啦),一邊點頭一邊拔腿向前跑去。

有了這次偶然的「成功」,我信心大增,而且還添了個「癖」,以後每次上街,舉凡有人向我問路,我都會立刻興奮,極盡其詳地告訴人家他要去的地方哪在哪、怎麼走更划算。這樣,次數一多,自己都煩:「過了」,「又過了吧」?可是一年以後,一幫內地朋友來我家聚會,人們聽著電視里一直「汪哇哇哇」、「汪哇哇哇」的,不知道播音員在說什麼。我耳朵一挑,獨佔了一份秘密,就告訴他們:這是在說「黃華華說」。廣東省的省長不是叫「黃華華」嗎?廣東話里的黃、王同音,都是「汪」;說話的「話」和中華的「華」也差不多,都是「哇」,因此你們聽到的「汪哇哇哇」,其實就是播音員在引述黃華華的話——哇塞!當時我家就炸開了鍋,朋友們不住地誇獎:「真行!」「鳥語也敢學?!」我當時好不得意,那份「得意」混著一些咖喱味兒,因為片刻之後我就想起了剛來時和我先生單位的「小秘書」一起去吃「嘎哩海」,嘿,現在,咱的粵語也可以上陣唬一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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