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鵝頸橋下「打小人」?

2004年9月我來到香港,開始眉眼也舉得不低,認為資本主義世界咱轉了十幾片,香港不就是微縮了一下?市場經濟,機械透明。可是安營紮寨,一口氣準備住下去了才漸次發現,香港這個地方你走馬觀花和長期居住到底不一樣,這座城市別看小,但匪夷所思,很像這裡的天,經常罩著一片雲、一團霧——我執著地撲進去,雲霧把我淹沒,出來了卻又想進去,弄得自己整天身上濕淋淋,結果收穫了什麼,抓住的不過是一把把水汽。因此香港很多事情對內地人來說或許還新鮮,一百多年的特殊歷史,人家可是一天都沒閑著,你想得攢下多少奇奇怪怪的東西?其中「打小人」就最先吸引了我的目光——

「打小人」,舊中國的專利。

過去中國人恨誰,恨到牙根兒疼,一般都不會衝上去直接和對方理論,更不會像西方的熱血爺們兒動不動就拔槍決鬥,而是喜愛背後悄悄地說這個人的壞話,往地上大口大口地啐吐沫,女人更甚,躲躲藏藏,弄個粗糙的步娃娃每天晚上往它身上扎針兒。

最早聽說鵝頸橋下「打小人」是我到港後和一位畫家朋友聊天,他說:香港的銅鑼灣你知道吧?我說當然知道啦,那是香港最著名的商業中心之一。畫家就說:對,「鵝頸橋」就在「銅鑼灣」的西南,很舊,一般內地人都不會專門去看。但是這個橋卻很有歷史、很有名堂——「歷史」就是說很多年前,這裡的小橋的確會橫跨過一條彎曲如鵝頸的小河,因此「鵝頸橋」的名稱美麗而明確;至於「名堂」嘛,就是指橋下有一種習俗,或者叫一種「戲法兒」——

「打小人」。

香港也有「打小人」?就在鬧市區的附近?!

聽完畫家的話,我當時欣喜若狂:誰說香港是一片文化沙漠?如此古老的「文化」不是都保留至今?我問畫家:「那生意現在可還火?」畫家狂點頭:哦,火著呢!不信你抽空去看看,好幾位老太太,人稱「神婆」,每天都搬個小木凳,按時上班一樣地坐在鵝頸橋下,手邊都放著一隻掌了鞋釘的破高跟鞋,一旦有人請求,「神婆」就會高舉鞋錘,向墊在一塊磚塊兒上的象徵著「小人」的「五鬼紙」劈里啪啦地猛打,一邊打還一邊嘴裡喃喃自語,說的都是些咒語,一串又一串:「打你個小人頭,等你成事冇出頭」;「打你個小人手,到你有錢唔識收」;「打你個小人肚,等你日日俾人告,厄運行到老」;「打你個小人喉,等你呼吸唔暢順,肺癆兼中風」……等到「小人」被打爛,「神婆」就隨手請出一隻紙做的「白虎」,讓「白虎」咬住「小人」,然後「叼」到炭盆里一把火燒掉!

我不知道鵝頸橋下「打小人」究竟在香港保持了多久的時間,聽畫家說一些香港的後代,壓根就不是在香港出生,但長大了以後卻也要回來特意搞這種名堂。上網一查,中國傳統的「打小人」最早盛行於唐代,當時被稱為「厭詛」或「厭勝」,每年的農曆二月以及每個月的「收日」、「除日」、「破日」都是「打小人」的旺日。香港「打小人」最火爆的日子要屬「驚蜇」,因為「驚蜇」以後,冬眠的動物不論好壞都會蘇醒,白虎下山覓食,小人也常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口傷人,因此為了避免遭到「小人」迫害或者來年遇上什麼災難,驚蟄之日「祭白虎、打小人」就已經成為傳統,到了這一天,香港許多人都會爭著鑽到鵝頸橋下。

2005年3月6號,這一天又是農曆二月初七,正好是「驚蜇」之日,我掐著手指頭盼著盼著還是因為工作錯過了精彩時刻,第二天只好從報紙和網路上去看其他記者拍下的鵝頸橋下一幅幅煙火蒸騰的照片以及文字描述——今日正午時分,鵝頸橋下劈啪之聲此起彼伏,十數位「神婆」在此擺攤設點代為「打小人」,而等待的市民也有上百人之多。每一個擺攤的婆婆面前,都放著一個神龕,所供不同,有紅臉關公、白衣觀音,也有本地人特信的黃大仙,連異邦的招財貓也有出現;另外少不了的裝備還有一隻香爐、一盆炭火、一對卜卦用的杯筊……但見事主落座,「打小人」的婆婆即開始在神龕前先敬上三炷香,然後詢問客人要打的「小人」性別、姓名……

因為錯過了「驚蜇」,我非常懊悔,也等不到來年,於是3月21日中午得空就一個人興沖沖地往鵝頸橋趕去,坐在車上還拿出從網上下栽的「打小人」的《打油詩》提前預習:

拜觀音,請來菩薩附真身

供神靈,藉助法力超小人

驗正身,以免胡亂打錯人

舊鞋子,痛打小人添興奮

……

到了現場,我已經料到一直神往的鵝頸橋往日的美麗肯定蕩然無存,果然,幾根巨大的橋柱支撐起一片百十來米的三角地,地面黑乎乎的(隔壁是菜市場),三位「神婆」正坐在橋下無所事事,一看就知道暫時沒有生意。四下尋找,我真希望此刻一位滿腹仇恨的事主能夠趕快出現,幾分鐘後,一位職員模樣的女人果然來了,她不緊不慢地踱近一位「神婆」,蹲下,面無表情,小聲地和老太太低語,我想那一定是她在向「神婆」報告著自己心中「小人」的名字,就忍不住想:這位儀錶不俗的女人心中的「小人」可能是誰呢?給她「穿小鞋的上司」?「嫉妒成仇的同事」?騙取了她錢財的「前男友」?還是使她家庭破碎的「狐狸精二奶」?

正猜測著,「打小人」的「神婆」已經興奮起來,照著墊在塊磚上的「五鬼紙」一通猛打,不一會兒,「小人」被打爛,「神婆」又將「小人」提到神龕前放著的豬油桶,在生豬油上橫掃了幾下,這樣讓豬油堵住「小人」的口,從此就沒法兒再到處亂咬人,然後才按部就班地點火,將本來就是虛擬的「小人」三甩兩甩燒成了紙灰兒……

年輕女人看完了「神婆」為自己賣力除害,拉開手袋要往外掏錢,臉上還是來時的樣子,沒有任何錶情。我來香港常駐近三年,知道香港人活得不容易,年輕人為了工作、婚姻、家庭、房子、養老,早早地就得辛苦貯備,心理壓力大,悲苦和憤恨都不能溢於言表。而自古中國民間就世代盛傳「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古老的鵝頸橋就給了香港人一個悄悄發泄的場所,讓他們有地方舒展自己總是綳得緊緊的神經——這是不是就是香港如此發達的現代化社會「打小人」卻可以一直保存至今的基礎原因?

那天站在鵝頸橋下,我儼然是一個局外人。儘管袖手旁觀地看完了一場精彩的「表演」,也沒打算盯住「事主」從錢包里究竟會往外掏多少錢,但內心還是有一種偷窺的感覺。幸好此時橋下另外兩位一直閑著的「神婆」再一次向我拉生意:「唔該,你打唔打小人?」我毫無思想準備,內心也沒有什麼仇恨(即使有也不相信這種報復的方式),但是還是轉頭扭身,反正搞社調、看熱鬧,就挑了一個「肥嘟嘟」的「神婆」湊到了她的跟前,假裝什麼都不懂,問婆婆:「您在這裡做么嘢呀(幹什麼)?」「肥嘟嘟」的「神婆」年齡大約在60歲以下,臉龐寬闊,皮光肉嫩,看上去生活水平就不低,她說:「打小人。」我又問「那打小人做么嘢呀」?「神婆」的臉開始變形,眼睛裡原有的和善遇到了我這麼一個四六不懂的內地人,問話又不好聽,立刻就攪進了一些厭煩,一雙大眼吃驚地瞪著我,那勁頭分明是在反問:不知道「做么嘢」你來幹什麼?她自己倒好像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尷尬地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繼續向她「請教」,或許「神婆」真的沒有想過現代人為什麼要相信「打小人」?上百年的習俗,人們不需要追究「為什麼」,何況她每天來到橋下,「打小人」已是一種營生。

我不敢對望「肥嘟嘟」的眼,人家也懶得再搭理我。

這種局面就要發生尷尬了,多虧第三位「神婆」也坐不住,殷勤地從小木凳兒上欠起身子,招呼我上她那去,我就借故離開,轉移到了第三個攤位,但還是心懷不軌,因為我還沒有來得及打聽清楚「打小人」的價格,就繼續發問:「阿婆,那您這兒打一次要多少錢啊?」第三位「神婆」很痛快:「40文(40塊)。」說著就拉我蹲下,我本能地把身子往後一退,盡量躲開她那滿是紙屑也可能滿是豬油的胖手,急忙說「不,不,等一會兒」,這位「神婆」開始還以為我嫌她的要價太高,緩了緩,又拉我:「那打一個40文,你要是打3個,就100文吧!」

我知道這下我可有機會逃跑了——原來以為鵝頸橋下「打小人」只是有點類似「做法事」的味道,甚至挺「形而上」的一種遊戲——現代人過著現代的日子,沒事也可以翻出古老的習俗調侃地玩上它一玩。可是最後一位「神婆」叫賣,讓我恍然大悟:一個40,3個100,這位「神婆」真不懂「打小人」首先是一種「文化」?「文化」!薄利多銷?又不是撮堆兒賣小菜!難怪剛才我看到的那位女職員,一身不俗的裝扮,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她內心或許也未必就相信「打小人」真的管用,幾十塊錢掏出去了倒不必太心疼,只是「神婆」劈里啪啦地猛打數十下,她身邊的「小人」就會被徹底消滅乾淨,百分之百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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