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慧眼只須顧盼間

陳建功

長江的名字我並不陌生,早在80年代中期就對她的報告文學作品有很深的印象。後來居然是在中央電視台《新聞調查》的熒屏上把這位長江「驗明正身」——原來時下這位紅火的電視節目主持人長江就是報告文學作家長江。長江犀利的採訪風格和雄健的思辨力,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忽然她似乎又銷聲匿跡了。未及探明原因,卻在《當代》上看到了她的報告文學新作《礦難如麻》。不久,在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的報送篇目中,再次讀到長江的這篇作品。直至晚近又從《當代》雜誌上讀到《晚來香港一百年》的連載,才知道長江被中央電視台派駐香港,才知道她仍然堅持著「職業之外」的寫作。

然而,至今也不曾與長江謀面,甚至連電話也沒通過。

朋友將長江準備結集出版的《晚來香港一百年》清樣送給我,請我寫序。這頗讓我感到有些受寵若驚。對這位作家的才情與膽識,固然是敬重的,但細細一想,對她的創作道路,所知也不過是流螢般划過的一些蹤跡而已,豈敢擔此重任?不過把長江的這五十幾篇隨筆讀過後,倒被這位作家開闊的視野、敏捷的思考和活潑辛辣的文筆所征服,想不說似乎還欲罷不能了呢。

長江這部結集作品的開篇是「在香港『咋』做記者」。開篇便以生動的細節,把我帶進了文化比較的視界。內地和香港,同文同種,因為政治制度的不同、發展背景的區別,文化上的差異是不言而喻的。難得的是,長江以其獨有的記者的敏銳,捕捉到了這種差異。更難得的是,長江更以一個作家的深刻自省,體悟這種文化差異背後的東西。換言之,讀這篇作品,我敬重她對記者職業的熱愛和激情,更欽佩她在「熱愛與激情」後面的冷峻。由此我想幾乎可以武斷地聲稱找到解讀本書魅力獨具的鑰匙了——記者的敏銳使五光十色的香港撲面而來,趣味橫生。作家的感悟又使凝重深沉的思緒綿延而去,意蘊綿長。

長江筆下的香港的確是趣味橫生的。比如香港公共衛生間之潔凈,備用手紙之理所當然,大概還沒有哪位香港作家為之驚詫。然而到了長江筆下,真是作足了一篇啟人心智的大文章。又比如吐痰入紙、垃圾入筒、雜物入屋,巴士排隊、如廁排隊、游泳排隊,等等,直說到馬路口為盲人過街提示的「噹噹」聲、「天星」小輪上可掉轉方向的座椅、人手一卡的「八達通」……對於香港人來說,都是見怪不怪的事情,長江卻把它們述說得有滋有味。捧讀這部作品,一邊興緻盎然地聽她講「景兒」,一邊反省自己也曾幾度遊歷香港,咋就沒有這般敏銳的觸角,更沒有這般「說演榮國府」的才情。我想,這應該得力於她作為一個記者的職業養成,也得力於「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文化震驚」,更仰賴其開放的寬容的文化學理念。對內地和香港,作家的深情都是由衷的,因此,書中沒有必要做權衡利弊的政治考量,也沒有必要做禮貌周全的左右逢源。本書中,毫不諱言內地某些方面的不足與落後,然而這中間不慍不火,洋溢著對社會進程的理解和期待。對香港,也不盡然是一味謳歌,有時甚至還有些幾分調侃。比如作者寫到香港人真能「整景兒」,調侃得令人忍俊不禁——港府的「城市綠洲」項目,「社會意義」如何如何、「經濟意義」如何如何、「環境意義」如何如何,再加上富有詩意的《綠洲號外》,掉足了記者的胃口,臨前一看,不過是夾在高樓大廈中間一小塊一小塊整治的草坪。對於來自廣袤的內地的作者來說,她是不能不啞然失笑的,也不能不發出一句調侃:「唉,香港人真能整景兒!」然而,作家調侃過後的感慨卻令人感動,她感悟到,「綠洲」之稱實在是人煙稠密的香港民眾對綠色的期待,侍弄這片「城市綠洲」的小區居民自願組成的「綠壯士義工行列」也顯得格外悲壯起來。作者說,「香港人真能整景兒」,這句話到了後來,我漸漸放棄了開始的輕視,另一樣東西漫卷而上——敬仰。應該說,讀到這裡,我對這位作家也「敬仰」起來,我敬仰她調侃的直率,也敬仰她放棄那調侃的坦誠。她的直率和坦誠里有文化的驚異和理解,還有文化的謙虛與善意。這種健康的文化心態屬於長江,也屬於開放時代的中國人。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本書,是一本探究香港生活、拓展我們視野的書,也是一本磨洗我們的心性,讓我們好奇、開心、謙虛、向善的書。

是為序。

2007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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