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對決 2、櫻花林

阿初趕緊後退。六藏護著柳原夫婦避至房裡最遠的一角,立刻抽出腰間的捕棍。

阿鐵的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似低吼、似威嚇又似憤怒。

「阿初,小心!」

阿鐵炮彈般躍至阿初面前,介入阿初與志乃之間。全身毛髮倒豎、目光炯炯的阿鐵,像老虎一樣不停咆哮,朝天狗齜牙咧嘴。

志乃張開雙手,指尖冒出白色煙霧,好冷——是冷氣。

冷氣彎彎曲曲地扭動成細長狀,形成白衣,逐漸出現七彩變化,塡滿整間房,甚至直達天花板。不久,這些東西聚集,活像色彩斑爛的蛇群交纏糾結一圑。

「志乃……」

志乃彷彿受到這圑衣物的牽引,離地浮起。無力下垂的雙腿慢慢從榻榻米上飄起,頭頂碰到天花板。

「志乃、志乃,快醒來!」

母親的嘶喊響徹房內,瞬間,包裹志乃的七綵衣物一齊彈開,風勢強勁得令人無法抬頭,幾乎無法站立。阿初不由得閉上雙陣,只覺眼皮底下是一片紅得出奇的朝霞。

「阿初、阿初……」六藏的呼喚逐漸遠去。

某樣柔軟的東西輕撫臉頰,阿初感到陣陣搔癢,不由得睜開眼。

「阿初,你醒啦?」

原來是阿鐵在舔她的臉頰。阿初一驚,連忙起身。

「這裡是……」

只見一片盛開的櫻花林。觸目所及均是淡紅雲朵般的花海,綿延至遠方,彷彿無邊無際。前後左右皆是如此,連東西南不清。

「看情況,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

阿鐵說著跳到阿初肩上。

「阿初,你沒聽到嗎?喏,風送來的。」

阿初側耳傾聽。乍聞以為是風聲,但其實是哭聲。細細微微地,有女人在哭泣,且似乎不止一人。

「是阿律和阿秋?」

「嗯,我們往聲源處瞧瞧吧。」

阿初扛著阿鐵,邁開腳步。頭頂上櫻花相連,壓迫感讓人難以喘息。一路走過,花瓣輕輕飄落。這裡是陽世與陰世的交界嗎?柏木大人以往看到的,也是同樣的光景?

「阿初,你看那邊!」

阿鐵驚叫。阿初不由得停下腳步,倒抽口氣。

櫻花樹枝間,露出阿秋的面孔。那張臉比櫻瓣更白,毫無血色。秀髮散亂、雙頰瘦削的阿秋頻頻掉淚,無力而悲傷地啜泣。

「爹,對不起。」仔細一聽,她哭著不斷道歉。

「我沒忘記爹的養育之恩,對不起、對不起……」

阿初拚命呼喊阿秋,但不知是否聽不到,或根本沒發現阿初,她只是哭個不停。櫻花樹枝錯綜複雜,嚴實密蔽阿秋的身子,阿初不曉得如何讓她下樹。

阿初束手無策,環視四周,竟發現在阿秋身後數棵櫻樹的枝椏之間,露出阿律的臉龐。奔上前一瞧,阿律也面色慘白,雙眸緊閉,昏死般垂著頭。即使如此,她的淚水依然滾滾滑落,且隱隱發出哭聲。

「啊啊,怎麼會這樣……」

阿初不禁後退,忍不住掩面。此時,頭上傳出話聲:

「你也是來成就我的?」

阿初縱身往後站好,阿鐵自她肩上跌落。

是天狗。天狗衣物飛揚飄動,彷彿泰山壓頂般浮在上空。七綵衣裳中央,出現那張觀音菩薩的臉,天狗……就是那張臉,金光燦爛,嘴角噙著淡淡微笑。

若只看那面貌,與觀音堂里安放的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像如出一轍。然而,唯獨頭髮不同。觀音菩薩的神像雙目閉闔,頭髮與臉一樣以金箔上色,梳成髮髻。天拘則又長又凌亂,繚繞天際,且漆黑生光,甚至顯得淫穢。

天狗睜開雙眼。那是活生生的女人雙眼,眼白布滿血絲,瞳眸卻烏黑晶亮。

阿初直勾勾地瞪著那對眼睛,伸手入懷,緊緊握住鏡子。

「很不巧,我不是來成就你的邪心的。」

阿初也聽得出自己的話聲在顫抖,仍全力大喊。

「我來討回阿秋和阿律,也要從你身邊解放志乃。順便有幾句話想告訴你,真咲。」

縱使聽到生前的名字,那張臉仍毫無變化,唯有漆黑眸子緩緩溜轉,跟隨阿初的動作。

「你錯了。你不幸的人生是自已造成的,無論長相再出色,也無法光靠美貌而活。人生沒那麼簡單,不是單憑外表就能支撐。」

那張臉上的嘴一歪,迸出尖銳的笑聲,令人直想掩耳。但阿初毫不退讓,沒別過身,依舊昂然面向她。

「瞧。」阿初從懷中取出銅鏡,捧上前。「這面鏡子,會將你所有的痛苦、悲傷、怨恨、嫉妒全部吸走,而後你便能獲得解脫,踏上西方極樂凈土。」

阿初極力伸出手,朝天狗正面遞出鏡子。

「來吧,這是最後了。」

鏡子開始發亮,向天狗、向那對眼睛,射出朝陽般的白光。背面浮現的「真」字,也聚集白光,熠熠閃耀。

觀音像不再發笑,因光亮刺眼而撇過臉,衣裳漸生躁動。

「憑你也想抓住我?休想。」

「不,我就是辦得到。」

「同樣是女人,看到美麗之物難免心生羨慕,肯定會嫉妒比你更美的女人,暗暗巴望著能取代她們。」

「我不會!」

天狗的衣裳鼓動逼近,欺向阿初面前。

「你和我有何不同?哪裡不一樣?你說啊?我很美……還能更美。我要變得比任何人都美,贏過所有女人。你也這麼想吧?我看得出你真正的想法。」

鏡子的亮光益發強烈,也更加沉重。阿初雙臂如鉛,頭昏腦脹。

「阿初,別放開鏡子。」

「我明白。」

「你這個說謊的臭丫頭!」天狗厲聲大叫,阿初只覺震耳欲聾。「既然如此,瞧瞧這個!」

衣裳蠢動、糾結,競相聚集在天狗面前,將她層層覆蓋。阿初使盡全力撐持沉重的鏡子,以為天狗準備逃跑。

但,情況並非如此。

「看清楚。」

衣裳隨著天狗的話一同散開。前一刻還是天狗的臉、還是淫穢的觀音相貌之處——

「阿京……」

出現雁太郎頭子的妻子,變戲法的阿京面孔。那帶笑的唇,苗條的身段,別出心裁的鳥尾髮髻,分毫不差。

「這不就是你嚮往且希冀的美?」天狗發出譏笑。只見阿京啟唇:「這不正是你一心渴求的美?豈有你一人清心寡欲的道理?你一樣有貪念,一樣想從別人身上奪取缺乏的東西,你和我又有何差別!」

阿初叫道:「不是的。」

她確實仰慕阿京,也認為若能生得那麼美,該有多愉快。但是,這並非嫉妒,或亟欲搶奪、破壞的心情。

「臭丫頭,讓你曉得我的厲害。」

天狗的衣裳飄動,倏地襲向阿初。心底些微的迷茫,讓阿初的動作變得遲緩。衣裳立即不偏不倚、結結實實地打在阿初臂上。

鏡子被打飛,光亮立即黯淡。天狗衣裳一角接住鏡子,遙舉在上方,戲弄阿初般揮動一陣,往教人目眩的高處遠遠扔去。

「看你還有什麼法子能除掉我。」

阿初全身一冷,腳步踉蹌。她想後退,卻跌坐在地。

「痛快,這情景簡直痛快。這下你清楚自己內心是如此骯髒吧?真想讓你瞧瞧,現在的你是啥嘴臉。多麼膚淺,多麼卑賤!」

不停漫罵阿初的,不是天狗的臉,而是阿京。美麗優雅的阿京,阿初懷著一絲憧憬的人,宛如在數落阿初犯下的過錯般,極盡所能地咒罵阿初。

(再這樣下去不妙……)

我會輸,阿初拚命甩頭。阿鐵在哪裡?讓剛剛那陣風吹走了嗎?

天狗尖聲高笑,似乎快發狂。阿初伸手扶地,試圖站起。這一扶,感覺袖子里有東西,會是什麼?

一摸之下,她頓時記起,這是右京之介的眼鏡。

(就算阿初姑娘戴著圓圓的眼鏡,在我眼裡,阿初姑娘仍是最美的。)

阿初立即取出,雙手拿著按在臉上,抬頭一望。

空中不見阿京,唯有天狗原先的那張面孔,因猥褻的笑容而歪曲變形。幫助近視的右京之介看清事物的圓眼鏡,當下也僅映出東西真正的模樣。

阿初猛然站起。鏡子,要此時,阿鐵的話聲響起。

「阿初,我來變成鏡子。」

一道黑色閃電掠過,阿初被彈開似地後退。那面銅鏡倏然出現。

「快,拿我去照她!」

原來是阿鐵變成的鏡子。

阿初抓住鏡子,右京之介的眼鏡滑落,但一度認清真相的眼眸,便不會再遭到朦蔽。阿初舉起鏡子高喊:

「我不會上當,不會輸給你。鏡子,吸走真咲的怨念和迷惘!」

鏡子漸漸發出炫目的白光,整座櫻花林像遇上狂風般騷然作響。花瓣如暴風雪飛散,黏在阿初頭髮、肌膚及嘴唇上。天狗心生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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