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武家姑娘 2、阿鐵與御前大人

阿初一上樓,便瞧見鐵二郎與舍吉湊在一起,手裡還拿著鑿子。

「啊,阿初姐姐。」舍吉高興地抬起頭,「你的木屐修好了,鞋跟是我刨的喔。」

鐵二郎笑著取出木屐。重新刨過的桐木色澤鮮明,也換上新鞋帶。

「哇,謝謝。不過,怎麼會有新鞋帶?」

「今天早上,趁頭子娘端早飯來時,托頭子娘找的。我說要連其他木屐一起修,頭子娘便買了各色鞋帶。」

榻榻米上鋪著舊席子,兩人就在上面幹活,周身木屑四散。

阿初鬆口氣,鐵二郎和舍吉精神似乎都不錯。果然,與其關在屋裡發愣,不如做點事。

「不曉得伊左次兄情況如何?」鐵二郎客氣地問。

「有源庵大夫照顧,不用擔心,我等一下也會去探望。鐵二郎兄還得換繃帶及服藥,幹活雖好,但別太勉強。」

鐵二郎規規矩矩地答聲「是」,行一個禮。

阿初喚著阿鐵,步入自己的房間。一進房,窗外便叮鈴鈴地作響。打開格子窗一瞧,阿鐵從屋檐上探出頭。

「阿初,在這兒。你幹嘛拿著木屐?」

「鐵二郎兄幫忙修妥的。我聽到鈴聲,鈴鈴也在吧?」

「嗯。」阿鐵頷首,接著,上次在木屐鋪拿走阿初篦子的那隻三花貓,探出小小的頭。

「哎呀,好久不見。」阿初招招手,「到這邊。」

鈴鈴比阿鐵還小,抱在懷裡非常溫暖。

「我剛去找和尙。」阿鐵跳進房裡。「和尙說,隨時歡迎阿初,屆時再把篦子還你。鈴鈴想見阿初,我就帶她來了。」

鈴鈴抬頭朝阿初喵一聲。

「鈴鈴不會說話嗎?」

「它還小。」

鈴鈴發出呼嚕呼嚕的叫聲,十分可愛,阿初笑得眯起眼。

「真乖。接下來許多事需要阿鐵出力,鈴鈴就待在我家吧。我會拜託嫂嫂弄飯給你吃。」

「又讓我幹活?」

「對,很忙呢。」

抱著鈴鈴下樓到店裡,不出所料,阿好非常高興。她立刻拿出小碟子,說是早上賣剩的,給了整條沙丁魚乾。阿鐵也湊到小碟子旁吃起來。

「阿初簡直像在變戲法,從懷裡變出一隻又一隻貓。」阿好感嘆,加吉邊洗盤子邊笑。

「還有一隻呢!」阿初在阿鐵和鈴鈴身邊蹲下,悄聲問:「喏,和尙不會跟你們一樣到處走動嗎?」

鼻頭上沾著沙丁魚碎片的阿鐵應道:「和尙都待在寺里。」

「那麼,我去見它時帶點吃的吧。」

「真是感謝,但……」阿鐵歪著頭,「我沒看過和尙餓肚子。它平常總是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所以我不怎麼擔心。」

「寺里會喂它嗎?」

「我也不清楚。」

又多一個謎團,和尙真的是貓嗎?

阿好笑著問蹲著的阿初:「你們在聊什麼?」

「原來小姐會貓語。」加吉也湊上前。

「只能聽懂這調皮蛋的話。阿鐵,填飽肚子就得出門嘍。」

見阿初抱起阿鐵,阿好一臉擔心:

「你今天要去哪?」

「很多地方。放心,我不會冒險的。」

準備妥當出門。天氣晴朗,十分溫暖。走沒幾步,一片櫻瓣乘著帶塵土的風飄來。

「櫻花盛開時節就要結束。」阿初懷裡的阿鐵說,「但願麻煩事也一起結束。」

「的確,非解決不可。」

阿初提到今天要先拜訪源庵大夫,再繞到深川找辰三頭子,阿鐵便懶洋洋地喵喵叫。

「阿初未免太會使喚人。」

真不該空手出門,早知道應該請嫂嫂找件衣服讓伊左次替換——阿初半路突然想到,於是在附近尋得一家舊衣鋪,便匆匆進去,說要給病人當睡衣穿的,買兩件洗過多次、布質變軟的單衣,才趕往西川岸町。

源庵的住處是一幢面渠道的獨棟房屋,家中大小事都由通勤的女傭打理。這名年近五十、老闆著臉的女傭,與源庵的關係似乎不尋常,因此無所不管。由於有她坐鎮,不僅阿初,姐妹屋的人平日也幾乎不會造訪。有事的時候,都是源庵出診。

正因如此,阿初在西川岸町邊轉彎,來到理應可瞧見源庵家之處,發現有人排隊,還好奇在排什麼,難不成是哪家店在大特賣嗎?她邊想邊走,豈料人龍竟連到源庵住處前。換句話說,這是等著看病的隊伍。

「對不起,請讓一讓。」

阿初鑽過人群,打開源庵家的門。一進門是間四帖半左右的泥地房,中央砌了座地爐,四周密密擺著舊醬柚桶及高低不平的板凳,上面坐滿患者。這樣還不夠,甚至有人鋪草蓆直接坐下。地爐中火燒得正旺,加上人的體溫,房裡又悶又熱。孩子的哭喊聲、母親的哄騙聲、噴嚏聲、咳嗽聲、說話聲,嘈雜匯聚一室,聽著簡直快耳鳴。

「這是怎麼回事?」阿鐵從阿初懷裡探出頭,睜大眼猛眨,「原來源庵大夫是個名醫?」

「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多人。」

此時,那女傭恰巧步出裡間。她系起袖子,露出粗壯的上臂,扶著拄拐杖的老人走近。只見她依舊板著臉,面頰因熱氣紅通通的。

即便如此,瞥見阿初,攙扶老人的她硬生生丟出一句:「大夫現在很忙。」

「我有事要找一下大夫。」

阿初應一聲,便大步進房。女傭不滿地喊「喂,別亂來」,但仍以照顧患者為優先,沒追過去。她小心翼翼扶持老人的模樣,倒讓阿初稍稍改觀,沒想到她意外善良。

源庵臉紅得像煮熟的章魚,正診視還在母親懷裡喝奶的幼兒。阿初立刻明白,那無關忙碌或熱氣,而是因為酒——根本一聞便知。即使如此,病患依舊蜂擁而至。

「你都瞧見了,我沒空。」

源庵朝哭鬧的幼兒嘴裡看,口吻一貫地悠哉。

「不會佔用太多時間。大夫,我想談談昨天那名患者。」

「我無法分身。」

明明醉醺醺的,源庵的雙手動作依然確實,且極為溫柔。又是搔幼兒的臉頰,又是溫聲哄他,一會兒觀察他口內,一會兒挲肚子,一會兒拍拍背。

「沒大毛病,就是傷風。」源庵對母親說。「假如拉肚子,便暫時給他喝米湯,還是沒效就讓他保暖。」

等母親抱著幼兒離開,阿初便趕緊湊到源庵跟前,那股酒味益發濃厚。

「這麼受歡迎的大夫,一早就喝酒不太好吧。」

「不喝身體撐不住。」源庵信口胡謅。「喂,不能帶貓進來。」

「我不會讓它亂跑的。」阿初把阿鐵往懷裡按,阿鐵「啾」地叫一聲。

「大夫,伊左次兄情況如何?」

「倉庫。」源庵只吐出這兩個字。

「咦?」

「關在倉庫里。」

「大夫這裡有倉庫?」

「去年隔壁當鋪倒閉時,幾乎沒花半毛錢就買下。原想當我的寢室,但沒空打掃整理,便暫且擱置。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派上用場。」

「伊左次兄被關在裡面?」

「是啊。」源庵打個酒嗝,擦掉額上的汗。「那一類的毒,除靜待體內的毒排凈,沒別的辦法。綁住手腳,讓他無法傷害自己,只給他飮食,熬個三天應該就能出來。」

然後,源庵便扯開破鑼嗓子,大喊「下一位」。一個工匠打扮的男子,弓背咳嗽著進房。

「我能去看看嗎?」

「沒什麼不行,不過看也沒用。那傢伙現下望見日頭,大概也不曉得是什麼……喂,怎麼?還是咳個不停?」

源庵轉身面向下一名患者。阿初悄悄退出,尋覓剛才那女傭。

她在入口處的泥土間為地爐添柴。片刻之間,等候的患者拉著她的袖子,追問還要等多久、身子很不舒服能不能提早等等。她對那些懇求充耳不聞,應句「按順序來」,便返回診療室。

阿初與她正面相對,被她狠狠一瞪,不畏縮也難。

「請問……」

「大夫很忙。」

所以希望你幫忙——話到嘴邊,阿初想起不曉得她的名字。以往知道她是源庵大夫的女人就足夠,誰也沒費心去問她的名字。

「拜託,關於昨天被抬到這裡的患者……」

她粗壯的胳膊撥開阿初,「別擋路。」

「大夫說他在後面倉庫。」由於四周有人,阿初低語。「方便見他嗎?還有,我帶來替換的衣物。」

她猛地回頭。「那種米蟲,大夫判斷只能那樣讓葯退乾淨,不然沒辦法治。我會守住他,避免他死掉。」

「我明白,可是……我有東西想給他看。」

她大大搖頭,「不管給他看什麼,他都不會認得的。」

「那麼,在倉庫外和他講話也不行?請告訴我地方,我自己過去。」

女傭瞪阿初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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