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武家姑娘 1、吹箭

翌日一早,「姐妹屋」店頭的燈籠尙未點亮,便爆發一陣騒動。

被安置在後面房間的伊左次突然大吵大鬧。右京之介說的沒錯,藥效盡退後,中鴉片毒的人會逐漸發狂。

聽到鐵二郎與舍吉的求援聲,六藏與文吉飛也似地衝過去,正在調製味噌湯的加吉來不及脫下圍裙便前往助陣。三、四個大男人合力,仍費一番工夫才制住他。阿初幫不上忙,只能將逃出房間的舍吉抱在懷裡,在紙門外干著急。當枕頭隨野獸般的咆哮聲撞破紙門、擦過眼前、落在走廊的另一端時,著實嚇壞阿初。

姐妹屋許多性急的常客,店還沒開便等在門口。這群客人聽到六藏頭子家裡傳出有人茲事的聲響,便想衝進屋內幫忙,被總算又回到店裡的加吉好言好語地勸退——不要緊,是上頭的公務,請多多包涵,就當沒瞧見。因此番說明而不再追問的這批常客,當天早上得以品嘗加吉使出看家本領做的厚煎蛋卷,自然是免費奉送。

文吉與六藏將渾身虛脫、臉色鐵青,像患瘧疾般不斷打顫的伊左次以棉被梱起,再以粗繩綁緊,放在貨車上,醫源庵大夫那裡,返回時日頭已爬得老高。阿初忙完店裡的生意,便陪鐵二郎和舍吉一道吃早飯。鐵二郎倒是還好,舍吉卻顯然被伊左次狂亂的模樣嚇壞,令阿初頗為擔心。

就算伊左次沒出亂子,舍吉也是昨晚才剛被右京之介從學友家帶到這裡而已。周遭的人對他再親切,一個孩在短期間內待了幾處陌生人家,難免心情疲累,打不起精神。果真,無論阿初怎麼勸慰,舍吉仍吃不下幾口早飯。

「不知師娘情況如何。」

這會兒又擔心起政吉的老婆阿信。對舍吉而言,阿信形同母親,他想必是思念起媽媽。

「師娘到管理人那裡後,就再沒見過……」鐵二郎也喃喃道。

淺井屋應該不至於又抬出倉田大人,甩開管理人將病患帶走,但或許會上門問話。阿初也有幾件事想向阿信確認。

「好,我去探望一下你們師娘。」阿初承應。「雖然不能告訴她你們藏在這兒,但我會看看她的境況。假如需要幫忙,我也會安排,你們儘管放心。」

正要出門的時候,聽到一聲「喂,阿初」,阿鐵輕快追上。「你要上哪兒?我陪你。」

「你啥時來的?和尙與鈴鈴怎麼樣?」

阿鐵輕盈地縱身一跳,俐落躍上阿初肩頭,完全沒擦到阿初的臉頰或髮髻,爪子也沒碰痛臂膀半點,可謂神乎其技。

「都是老樣子,不過和尚想見阿初……」

「見我?」

嗯,我也想會會和尙……貓咪和尙,是只長壽得修練成精的老貓嗎?

「阿鐵,」一面走,阿初忍不住笑出聲,「你鬍子上黏著飯粒。」

「糟糕。」阿鐵連忙清洗它的臉。「不過,阿好嫂煮的飯真不是蓋的。我跟她要東西吃,她還嬌嗔『哎呀,阿鐵,你昨晚沒回來,究竟跑到哪裡?不乖乖回家怎麼行』,多情的女人就是這樣,害我沒輒。」

阿初把阿鐵從肩上趕下去。

山本町的管理人一看就是個頑固老人,而他的妻子則更顯剛強,兩人將阿信照顧得無微不至。阿初自稱是失蹤的阿秋的朋友,由於擔心阿秋母親的身體,便過來看看。

管理人夫婦很爽快地讓阿初進屋。妻子先離座上二樓,但不一會兒便躡手躡腳返回。

「阿信嫂還在睡。」

「身體的狀況不好嗎?」

管理人夫婦長得極為相似,與其說是夫婦,更像兄妹。兩人均有堅實的下巴,彷彿無聲宣示他們對無理、蠻橫、事絕不屈從,並且有著與那下巴十分相配的大嘴。然而,此刻嘴角卻悲哀垂下,雙雙面露憂鬱之色。

「搞不好腦筋已不正常。」管理人說。「身體虛弱不堪,瘦得只剩皮包骨,但神志方面更不樂觀。」

「這麼糟……」

「也難怪,他們一家人多和樂啊,可政吉卻為那種事喪命。」管理人眨眨眼睛。「我在政吉尙未開店、還是個通勤匠人時就認識他,他一直住在這座雜院。政吉和阿信成婚時,我還狠下心,花一大筆錢送烤爐當賀禮。阿秋出生時,我家那口子還煮紅豆飯……」

「眼看就快出嫁,」管理人之妻也嘆道:「阿秋當新娘的樣子一定很美,可惜我們再也看不到。」

「八婆,怎能就這樣放棄!也有人遇到神隱後好端端地回來啊!」

一點都沒錯。為了阿信,一定要從天狗身邊救出阿秋,阿初在心中重新起誓。

管理人夫婦說,淺井屋的老闆娘與倉田主水上門找過阿信一、兩次,但阿信像個活死人,什麼都問不出來,他們只好打道回府。淺井屋的老闆娘話裡帶刺,倉田主水倒留了一些錢,要他們買點滋養的東西給阿信進補。

「政吉等於是被那位大爺逼死的,我們根本不想拿他的錢。可是,那位大爺似乎沒料到政吉會尋短,加上阿信又變成那樣,他心裡也十分過意不去,我們才勉強收下。不過就直接拿到後頭給稻荷神社添香油錢,求神明保佑阿秋早日歸來。」

阿初辭別管理人夫婦,決定到木屐鋪瞧瞧。今天有阿鐵陪伴,就算天狗出現也不怕。她甚至鬥志高昂,恨不得立即迎戰天狗。造訪過管理人夫婦後,她再度體認此次悲劇多麼慘痛,不禁對天狗的所做所為大為憤慨,非得有所行動不可。

阿初從北側的捷徑潛入政吉家,屋內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外面是春天,往來行色匆匆,照在人們臉上的日光是那麼明亮,但季節在這個家卻像倒退一、兩個月,冷颼颼、陰森森的。

政吉的工坊整理得很乾凈。由於無人走動,甚至不見塵埃飛揚。然而,阿鐵卻抽動鼻子開口:「好荒涼。」

阿初也有同感。從工坊來到灶下,一個小小白白的東西飄然掠過眼前。她驀地一驚,提高警覺。

阿鐵笑道:「阿初,瞧,是花瓣。」

白色花瓣飄呀飄地,往阿初腳邊的阿鐵鼻尖落下。

「原本黏在阿初頭髮上,跟著一起進來的。」

那是片櫻瓣,阿初心頭一檁。這年春天,櫻花成為天狗的象徵。

來到通往樓上的階梯前,阿初不由得有些躊躇。遭習字本襲擊的情景浮現心頭,然而,她旋即拋開不安,一層層爬上階梯。不能膽怯,我才不會輸給那種東西。況且,今天我不是一個人,我有阿鐵。

阿鐵緊跟在阿初身後,搖著尾巴上樓。抵達最頂端一階,便繞到阿初身前,豎耳細察重靜。

「什麼都沒感覺到。」它小聲說,「這裡已是間空屋。」

或許真如阿鐵所言,只見阿秋的房間維持上次離開前的狀態,連桌案上習字本的紙張,也保持阿初當時收拾齊整的樣子。天狗不在這裡嗎?

「正好,我去找鐵二郎兄和舍吉替換的衣物,順便帶回家。阿鐵,你也來幫忙?」

「你是在開玩笑 嗎?」

「少羅嗦,快走吧。」

阿初招呼一聲,往房門口走,但仍不由得往先前傳出天狗話聲的天花板看上一眼,心裡畢竟覺得毛毛的。

就在此時——

「咻」一聲,有東西破空襲來。阿初還來不及回頭,袖子便被扯動。仔細一瞧,像是箭羽的暗器刺穿阿初的袖子,釘在旁邊的柱子上。

「阿鐵!」

阿初尖叫時,阿鐵已伏在榻榻米上,阿初趕緊蹲下。第二支箭羽隨即刺破窗紙,直接橫越房間,釘在阿初眼前的牆面。

「是吹箭!阿初快逃!」

阿鐵大喊著跳到走廊。阿初一把拔下釘住袖子的箭,握在手裡,跟著出走。剛關上唐紙門,第三箭隨之而至。尖銳的箭頭刺穿唐紙,從阿初胸口的高度飛出。

「有人在監視!」

「可是會在哪裡?」

阿初抱起阿鐵跑進舍吉房間,按捺住胸中的驚悸,屛息爬上窗檻,在後面小巷落地。

「小心點。」阿鐵耳語道。

阿初儘可能壓低身子,在窄巷裡匍匐前進。吹箭並未追到這裡,危險過後,阿初仍驚魂未定。

來到小巷盡頭的兩戶人家之間,阿初悄悄探頭査看周圍的動靜。只見煮飯的蒸氣緩緩飄送。

「不要緊吧?」阿鐵出聲關切。阿初沒回答,緊緊抱著阿鐵站起。

右手邊有兩個穿外褂、看似工匠的男子一路起勁地交談。等他們靠近小巷口,阿初才閃身步出。

其中一人略感訝異,不禁瞥阿初一眼,但足下未停。阿初匆匆離開小巷,若無其事地與他們擦身而過,迅速拐進第一個轉角。她背靠著木板牆,大口喘氣。

雖然恐懼,阿初仍勇敢回頭,並探出身,直到看得見木屐鋪的大門。剛才那兩人的背影愈來愈小,接著消失在道路另一端的轉角,四下空無一人。

「是那扇窗。」

阿鐵鑽出阿初懷裡,靈活的雙眼望著木屐鋪前方一幢小民房的二樓,一對細竹格恰巧面向木屐鋪阿秋的寢室。阿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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