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初與阿鐵 2、逃離淺井屋

從日本橋萬町到駒形堂附近的淺井屋,以阿初的腳程約需半個時辰。沉睡的街道籠上一層春靄,宛如穿著薄紗,將腳步聲也靜靜吸走。

沿途的木戶都沒對阿初備妥的借口起疑,一路順利通行。但經過諏訪町前的木戶時,阿初為稍後的情況預做鋪陳。她表示親戚家有人患急病必須趕過去,可據說得的是傳染病,親戚家又是木屐鋪,有工匠寄宿,或許視情況得接兩、三個人回來。

駒形堂位於淺草寺總門前,右鄰大川而建。到淺草寺參拜的信徒,均是在這裡洗手漱口才進寺。同時,淺草川的碼頭也在此地,常可見搭船前往吉原的遊客。然而,現下正値深夜時分,人影全無,唯有泊在竹町渡船場的小舟,在風平浪靜的大川川面、霧氣籠罩中,憂鬱地載浮載沉。

阿鐵已詳細告知,淺井屋位於三間町,就在駒形堂前左轉後第一條大路上。雖然與淺草寺前的茶屋町尙有一段距離,客人依舊不少。由於夏天辦的煙火舟外燴深獲好評,甚至在眼下這櫻花時節,便有開川日 料理的訂單。

(櫻花……)

沒錯,駒形堂也是賞櫻名勝。從淺草寺總門直通寺內的路上那兩排櫻樹,及沿途處處種植的櫻花,委實豪華炫麗,令參拜信眾目不暇給。

然而,在背對兩側櫻樹趕路的阿初眼中,此刻的櫻花比平常更加不祥。這麼一瞧,夜櫻的淺桃色,與那妖怪身上的衣物十分相像。

「就是這裡。」

右京之介停下腳步,提起燈籠,仰望塗黑的木牆。脫俗的木門以竹枝為門框,一旁掛著一隻細長的燈籠。當然,現下燈火已滅。

「後門應該在另一側吧。」

兩人繼續往前,在木牆轉角右轉。走不到三間,發現牆上有道小木板門,也掛著與正間形狀相同但略小的燈籠,裡頭點著一根短蠟燭。

頭頂上方的黑暗中,響起「喵」的叫聲。

「你們好慢。」阿鐵說。阿初和右京之介抬頭一看,阿鐵從木牆上一溜煙跑近。那雙圓滾滾的眼睛,在燈籠的映照下熠熠發亮。

阿初低聲問:「從這裡進去嗎?」

「對。阿初,借我系帶。」

「系帶?」

「嗯,這扇門上了栓。你將系帶一頭打個圈,我再套在栓上,應該就能打開。」

阿初迅速解下系帶(右京之介轉過身在一旁戒備),打一個圈,讓阿鐵銜住。阿鐵輕快躍下,身影瞬間消失,但不久便銜著系帶另一端跳上牆,疾馳而去。接著,木門內傳出一聲小小的「卡當」。

阿初試著輕推木門。合葉滑順,門沒發出半點聲響便往裡開。先是阿初,右京之介尾隨在後,兩人彎低身子滑進門內。

門栓上果然套著打了圈的系帶。阿初伸手解開後,從奔回的阿鐵嘴裡取過系帶,揉成一團塞進袖中。

「冰庫在哪裡?」

「這邊。」牆上的阿鐵帶頭往左側走。

進門後,牆內是淺井屋建築右側的庭院。雖說是庭院,也不過是從後門到主屋之間有條人走出來的小路而已,其他地方都為茂密的樹叢覆蓋。剛才在正面玄關藉手里燈籠的亮光,照見木門後壯麗的松木伸出枝椏,但這裡的樹叢與前面不同,有茶花,有南天竹,還有乍看不知名的草木,胡種一氣。左手扶著牆,彎身向前走,隱約還飄來茅房的味道。

「沿著牆繞到房子對面。」阿鐵說。

「了解,你小聲一點。」

「阿初姑娘,不必擔心。聽在旁人耳里,阿鐵的聲音只是一般的貓叫。」

來到房子後頭。落腳處潮濕,不知何處傳出蛙鳴。

淺井屋似乎是以木牆圍起土地,房舍建在正中央。後面那一側便如剛剛所見般冷清樸素,但繞到房舍另一側,阿初右手邊出現一座環著葫蘆形池塘、照料有方的庭院。臨庭院的長廊往左右延伸,此處似乎是料亭一隅,只見席位面走廊而設。儘管眼前遮雨門緊閉,白天想必是收起遮雨門、露出拉門的。

池畔有一座、兩座、三座石制的常夜燈,分別點著蠟燭,吸引不少羽蟲飛舞四周。忽然間,嘩啦一聲,池裡濺起花。是鯉魚嗎?

阿初與右京之介藏身沿牆的雜亂樹叢,隔著池塘與淺井屋的房舍相對。此處常夜燈照明不及,亦不需據心淺井屋裡有誰會瞧見,但小心沒過逾的。黑暗中,由右京之介領先,確定踩得穩才前進。阿初嫌衣袖勾動草木枝葉的沙沙聲礙耳,便取出收在袖裡的系帶,邊走邊綁起。

牆上的阿鐵通行無阻。不久,來到下一個轉角,阿鐵輕輕一跳,便越過轉角向右,阿初與右京之介也跟進。

很快地,木牆在不遠處又左拐。阿初與右京之介一路以右手扶牆,依那觸感,牆似乎不是筆直延伸,而是逐漸往外側擴展。感覺上,淺井屋的佔地相當廣,形狀也較外表看來更為複雜。

阿鐵回頭道:「這裡是淺井屋的住房,冰庫就在那邊。」

走到這一帶,庭院內只剩一盞常夜燈在矮叢後孤伶伶亮著。牆外,不知何處突然有狗遠吠。阿初一驚,腳步頓了頓。

「瞧,在那裡。」

聽阿鐵這麼說,阿初稍稍挺直彎著的腰,果然看到牆邊有幢小倉庫般的房子。昏暗中,白牆彷彿微暈發光。如阿鐵所述,既有守衛,也有亮光。看那搖曳的形影,多半是沒燈罩的裸燭。

房子建在石砌的地基上,泥灰牆,瓦片屋頂,頂多只有三帖大。推測是將原本的倉庫,改建為冰庫使用。定睛細看,上面還有肩負排濕與採光功能的小窗被填起的痕迹。

阿初與右京之介就地蹲下,阿鐵也躍下牆頭。

「有幾個人看守?」

「就一個。一個眼神兇惡的傢伙,是倉田主水的手下。」

「可能是為他辦事的岡引的羅嘍。」右京之介低語。

「那要怎麼做?」

「阿初,你們跟我來。」

阿鐵低頭在矮樹叢中前進。阿初和右京之介也學阿鐵,四肢著地,趴伏向前。

不一會兒,從矮樹叢的枝葉間便可窺見光源。是蠟燭。冰庫前,一把木板長凳上放有燭台,旁邊坐著穿直條紋和服、打了個大髮髻的年輕男子。他袒胸露頸,盤腿直盯身畔的將棋盤與棋子,頻頻苦思,十分認真地研究盤面。

「好悠哉的守衛。」右京之介悄聲道,「空閑時八成經常賭棋。」

守衛沒察覺有人靠近,彷彿滿腦子都是將棋。只見他抓著毛絨絨的腿,終於下定決心移動棋子,隨即又改變主意,重新歸位。

「衝出去從後面勒住他的脖子,應該能輕易解決他。」

聽見右京之介的話,阿鐵哼笑兩聲。「不行,那傢伙粗暴得很。阿初你們待在這裡,看我大顯身手。」

語畢,阿鐵便就地坐下,微偏著頭思忖。不久,像是想到好點子,忽然轉頭仰望阿初,說著「還是借阿初一用吧」,便鑽進她和服下擺。

由於事出突然,阿初猛地起身。她連忙捂住嘴,仍掩不住驚叫。守衛立刻發覺,還不及放下棋子便回過身。

「是誰?」右京之介睜大眼,擋在阿初身前。阿鐵仍在阿初和服下擺內鑽來鑽去。守衛面露兇相,離開棋盤站起,撈起衣擺往腰間塞,逐步逼近。

「阿鐵,你幹什麼!」

阿初低聲斥責之際,阿鐵倏地衝出——應該說,比阿鐵大上許多的東西,宛若一陣白煙飄出和服下擺。那東西也像一團蒸氣,在驚愕的阿初與右京之介眼前益發深濃,逐漸化為一個形體。

最後變得與阿初一模一樣。只不過,這個「阿初」低著頭,拿兩片袖子遮住臉。

「這究竟……」

阿初說不出話,怔怔發愣。右京之介拉住她的手往後扯。

「趴下。」右京之介低語,隨後也伏在地上。

腳步聲沙沙作響,守衛很快便撥開樹叢靠近。而後,他停下腳步,直盯著阿鐵變成的「阿初」。

由於來人背著燭光,阿初僅看得到一道黑影,但對方似乎已瞧見「阿初」的模樣。

「喂,你是誰?」他再次出聲喊道,「回答啊。」

阿鐵化身的「阿初」緩緩踏出一步,袖子仍遮著臉。隨著「阿初」向前,守衛慎重地退後一步、兩步,匆匆返回板凳旁,拿起燭台照「阿初」。

阿鐵變成的「阿初」已離開矮樹叢,站在冰庫旁,與側身朝向阿初他們藏身處的守衛僅有數步之遙,但一張臉依舊埋在袖子里。

「這不是個女人嗎……」守衛喃喃道。「喂,小姐,你跑來做什麼?」

一發現對方是個姑娘,他語氣半帶警戒半帶好奇。看他立即放下衣擺放遮住那雙難看的腿,真不知該說他畢竟年輕,或終究好色。

「小姐,回答呀。」

他走近一步。「阿初」掩面佇立原地,但豎耳細聽,彷彿正嚶嚶啜泣。

「阿鐵到底想幹嘛……」

阿初一顆心狂跳不已,不由自主地緊握右京之介的手。右京之介也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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