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初與阿鐵 1、於姐妹屋

阿初從車坡的車屋回到姐妹屋時,天已全黑,出現點點星眼。返家路上,阿初與出外賞夜櫻的人們擦身而過,獨自沉浸在思緒中,因此掀簾對嫂嫂阿好與加吉等夥計說「我回來嘍」時,一樣也是心不在焉。

傍晚時分到半夜,姐妹屋化身為小酒館,忙得與晨間不相上下。若在平時,從外頭一進門,阿初便會繫上圍裙、綁起袖子,到店裡幫忙。然而,這天她著實累壞,待在後面房內的長火盆旁,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

六藏似乎不在,多半是去追査那支箭的出處,但願能有成果。

此時,伴隨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拉門打開,阿好探進頭。

「你回來啦。」嫂嫂的語氣十分擔心,「怎麼一臉失魂落魄?」

「大概是有點疲憊。」阿初雙肘靠在長火盆邊緣,抬頭望著嫂嫂。「我歇一下就到店裡。」

「今天就別忙了,安心休息。要吃飯嗎?」

「待會兒和嫂嫂你們一起吃就好。對了,右京之介大人有沒有消息?」

阿好搖搖頭。「沒有。」

「這樣啊……」阿初應聲點點頭。跟蹤倉田主水,此事說得容易,做起來並不簡單,想必要花上右京之介幾天的工夫。

「哥哥呢?」

「一早出門就不見人影,跟出膛的槍子兒一樣。」

店裡傳來呼喚聲,阿好應著「來啦」,邊向阿初交代:「茶水間里有客人送的羊羹,你先吃點甜的,振作振作精神。」

嫂嫂一走,阿初便伸展四肢,躺在榻榻米上。她仰望天花板,回想今天在車屋聽到的內容。

(我似乎遭到附身。)

阿秋害怕地說。附在她身上的「東西」,佔據她的軀體,讓她講出平日不會講的話,做出她不會做的舉動。

不過,阿初思索著,那「東西」應該是女人。沖著性情好但確實稱不上美女的美代叫醜八怪,那種壞心眼是女人才會有的。

這一想,自然與中之橋見到的觀音菩薩連結起來。那指著阿初感嘆「多美啊」的觀音菩薩,也是女人的嗓音。

(竊用觀音菩薩的寶相現身的妖怪……)

這種妖怪附身年輕姑娘,並操縱魔風擄走她們。阿秋與阿律的神隱,應屬於這樣一樁案子。

那麼,妖怪的原形是甚麼?為何要擄走年輕姑娘?又是怎樣附在她們身上的?

驀地,一道亮光如遠處的閃電,閃進阿初的腦海。在中之橋上,那尊觀音曾說:

(但是,你不行。)

這句話的意思是,她無法附在阿初身上、無法擄走阿初嗎?抑或指阿初還不夠格?

阿初使勁伸展手腳,打了個大呵欠,順便「嘿」地喊一聲,想趕跑積在心頭的亂糟糟情緒。

「啊啊,真沒趣,到底是怎麼啦!」

安靜的房裡,清楚響起阿初扯開嗓門的叫喊。這一叫,多少爽快些。阿初嘿咻一聲,猛地坐起,一雙腿露出扯亂的衣擺。

此時,不知打哪傳來一句:

「好沒規矩的女孩。」

阿初嚇一跳,心臓差點沒蹦出胸口。她連忙整理衣擺坐正,環視四周。

接著,同樣的聲音揶愉般笑道:「哎,難得養養眼,一下就沒得看。」

阿初一陣光火,「你是誰?在哪裡?」

「你來找啊。」

話聲像從頭頂落下,是天花板上嗎?

「卑鄙的東西,快現身。」

阿初迅速站起,打開唐紙門。隔壁沒點燈,但確定空無一人,因為這是六藏與阿好起居的房間,不會有別人進去。

阿初雙手插腰,聳肩大喊:「是誰?文哥嗎?敢捉弄我,瞧我饒不饒你。」

「噢,真恐怖。」高處再度響起話聲,「你能拿我怎樣?」

阿初奔出房間,打開走廊盡頭的儲物室,一把抓起掛在門後的掃帚,又沖回來。

「哎喲,那是要幹嘛?」

戲謔聲紛落,阿初立刻拿帚柄用力頂向天花板。帚柄撞擊木板,發出啪哐一聲。

不料卻惹來一陣笑,「不在那裡,你做啥啊。」

阿初瞄準別處,往另一塊木板頂。笑聲再次響起:

「就告訴你不是了。」

阿初臉頰發熱。這也是那妖怪搞的鬼嗎?

「有膽就現身,卑鄙的傢伙!」

阿初揚聲怒罵,那「聲音」突然靜默。她豎耳傾聽,並悄悄抓過掃帚,準備捅向下回發出話聲的地方。:

「多嚇人,快把那種東西收起來。」聲音發自另一處。不是天花板上,似乎是屋頂。

阿初奔到窗畔,喀啦一聲打開窗戶,探頭往上看。只見星眼四布的夜空,及突出的屋檐。

「好啦,別一臉兇巴巴的。」那聲音含笑對阿初說,「我要從你那邊下去,你讓個位子,不然我會落到你頭上。」

阿初沒關窗,直接往後跳離窗旁。她緊握掃帚,屈膝擺出防禦架勢,以便閃避任何飛進房內的東西,接著大大吸口氣。

「真是個活力十足的小姐。」

那聲音調侃般扔下一句。不久,一道黑影迅速掠過窗戶上方,某樣小小圓圓的物體自屋檐躍上窗檻,彈也似地滾進房裡。

阿初趕忙拿帚柄往前捅。那黑黑圓圓的物體在旁邊轉呀轉,像鬆開的線球「咚」一聲著地。

阿初頓時啞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隻嬌小的虎斑貓,「喵」地對著她叫。

「你……是貓?」

握著掃帚,姿勢滑稽的阿初顫聲問。貓又以一聲「喵」回應。

「剛剛是你在說話?不會吧?」

那妖怪不僅盜用觀音菩薩的寶相,還能化身為貓?

沒想到,虎斑貓竟開口:「喵,喵,喵。假如你懂我們的語言,就省事許多。」

半晌,阿初仍愣在原地,盯著虎斑貓猛眨眼。

「我臉皮沾到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嗎?」虎斑貓問。

阿初總算出聲:「你就是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貓一屁股坐下,提起後腳搔耳背。「喔喔,好癢。和尙窩裡的跳蚤真夠多的。」

「你身上有跳蚤?」

「有一點。」阿初又舉起掃帚,「那你給我出去,我們可是賣吃的。」

虎斑貓繼續搔抓耳背,仰望阿初。「你還有閒情逸緻趕我?你以為我幹嘛到這裡?」

眼前突然出現會說話的貓,甚至問起知不知它為何而來,想必無人答得出。阿初沒尖叫逃走已是萬幸,這隻虎斑貓看似明白,其實半點都不明白。

阿初愕然呆立,喃喃低語:「我若不是在做夢……」

「這不是夢啦。」貓搔起另一側耳背。

阿初不理它。「御前大人提過,在人群中生活十年年,貓就能懂人話。」

虎斑貓張大嘴打個呵欠,「要花十年,未免太笨。」

阿初閉上眼,繼續自言自語:「唔,是哪個故事來著?」

這樣一定能驅散內心的迷惘。下次睜開眼,這隻貓的幻影一定奮失。

「記得是寺里養的貓。對對對,那隻貓想抓鴿子,和尙卻出聲嚇跑鴿子,貓不甘心地抱怨『唉,差一點』。」

虎斑貓應道:「那傢伙動作太慢。不過,鴿子又不好吃。」

阿初益發緊閉雙眼。「和尙訝異地質問:『你會講話?』於是貓回答:『活上十年,每隻貓都會講話。』『可是,你還不到十歲。』『混有狐狸血的貓,用不著十年也會講話。』」

小虎斑貓伸舌舔舔鼻頭,「那我體內大概流著狐狸血吧。」

阿初睜開眼,大喊:「啊啊,嘰嘰喳喳吵得要命!」

虎斑貓像受到驚嚇,往後一彈,抗議道:「別突然大吼。」

阿初直瞪著貓。她進前一步,貓便退後一步。這麼一步、一步走下去,終於將貓逼到房間死角。

「不管怎麼看,你都是貓。」

虎斑貓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我本來就是貓啊。糟糕,好像被和尙傳染風寒。」

阿初換手拿掃帚,貓的視線追著掃帚跑,彷彿十分感興趣。於是阿初又換一次手,只見貓的目光也跟著移動。

「你喜歡掃帚?」

「小時候有人拿那個跟我玩,真懷念。」

「你現在明明也還小。」

那是只嬌小的貓,恐怕連阿初都能單手輕鬆舉起。

虎斑貓似乎不太高興,眯起眼「喵」地叫一聲。

「我早就長大了。」

「你幾歲?」:

「不清楚。」它偏著頭回答,「從生出到現在已下過三次雪。」

那麼,以人類來說便是三歲。但光聽這副狂妄的語氣,實在不像三歲。要不就和阿初差不多,要不就比阿初小兩、三歲吧。

發覺自己竟認真細數貓的年齡,阿初感到有些荒謬,不由得噗哧一笑。虎斑貓發出呼嚕呼嚕聲走近,以驚人的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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