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消失的人們 5、無盡之夜

離開六藏等人所在的崗哨,阿初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姐妹屋。春夜漸漸發亮,東方天空微微泛紅。

一到家,阿好、加吉,及依約而來的右京之介,便一齊迎上前。文吉則與她一進一出,趕往崗哨。長野屋的人待面後面各房。關於中之橋發生的情況,六藏交代由他親自說明,要阿初先別露臉。

多半見到阿初的臉色,就曉得案情十分複雜,右京之介什麼都沒問。阿初剛想開口,他也伸手制止。「明天再講吧,明天。」

「已經是明天了。」

「一覺睡醒後,才是阿初姑娘的明天。六藏頭子還不會回來吧?」

阿初點點頭,「後續不少事得辦。」

都說肚子不餓,加吉仍調了碗甜甜的葛粉湯,要阿初用過再躺平。阿好也幫著相勸,差點沒求她,她才勉強接下。

「真好喝。」聽阿初這麼說,阿好鬆口氣,眼角露出笑意。

「你哥回來前,長野屋的幾位我會妥善招呼,阿初就安心休息,知道嗎?」

「嗯。」儘管覺得嫂嫂老是愛操心,阿初終究感到輕鬆許多。還是家裡好……思及此,頓時一陣心痛。從家裡被帶到陌生之地的兩個姑娘,現下情況究競如何?

「嫂嫂,該準備開店了吧?」

「唔,不過用不著掛心,已大致準備妥當。光是空等也很難熬,所以我和加吉叔認真工作了一整夜。」

阿好臉上絲毫不見熬夜的倦色,神情明朗地回應。

「啊,舍弟的早飯……」

阿初想起舍弟,那孩子肯定很不安。

只見右京之介拍拍胸脯,「交給我吧,我會悄悄從後門進木屐鋪,避開周遭耳目,別擔心。」

還沒來得及憂慮便有人先設想好,這種感覺頗為有趣。談話之際,阿初當真困極,於是告退回房。

經過長野屋一家所在的客房,見燈亮著,阿初悄悄豎起耳朵細聽。

裡面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怎會變成這樣……」

大概是太過疲累,阿仙的嗓音十分沙啞。

「情況又不確定,」勝太郎帶著怒意的話聲也難掩疲憊,「阿律一定會平安回來。」

「但願如此。」阿仙泫然欲泣,「孩子的爹,我總覺得這次的事是報應。」

廊下的阿初不禁屛息。報應?

「你到底想說什麼?」

阿仙欲言又止。由這段對話聽來,阿玉應該已入睡。

「……都怪我們起那種念頭。」

「哪種念頭?」勝太郎不悅地回嘴。

阿仙語帶哽咽,「你心裡有數。你不也是那那麼想的嗎?不是嗎?」

「完全不懂你在講啥。」

勝太郎扔下這一句,口吻卻缺乏魄力。用不著看,阿初也聽得出他頗為狼狽。

接下來,客房裡安靜得彷彿連針落地都清晰可聞,阿初腦海中不禁浮現夫婦倆別過臉、低頭不語的模樣。

「兩人都是我們的寶貝女兒,」阿仙脫口而出,「不該去想要丟下哪一個的。」

「那又怎樣?」

「就是動了這個念頭,觸怒神明,才會把其中一個帶走,一定是的。」

「你說夠沒有。」比起生氣,勝太郎更像是心虛。「阿律遭人擄走,是天外飛來的橫禍,僅止於此。」

阿仙靜靜啜泣。不久,勝太郎說「我要躺一躺」,房內的燈便熄滅。

置身於走廊盡頭格子窗射進的淡淡朝陽中,阿初試著將剛剛聽到的內容,與昨晚在長野屋井邊感覺到的那股凄厲的憎惡連結在一起。

(姐姐死掉最好!)

看情形,必須和阿玉好好談一談。那陣魔風、兩名姑娘的失蹤、阿玉,三者之間是否有關不得而知、但或許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進到自己的寢室後,阿初鑽進鋪蓋,立即襲上一陣濃濃的睡意。値得感激的是,她沒有做夢。

清醒時,日頭已掛在半空,阿初連忙換衣服下樓。每天都來吃飯的幾個熟客大哥見狀,嘴裡打趣著「哦,阿初睡過頭啦」,掀開門帘離去。

「怎麼不多歇一會兒?」

阿好問道,但恢複元氣的阿初直接繫上圍裙,綁起衣袖上工。

姐妹屋最忙的時候,就屬河岸漁市的人來吃早飯的清早,及掛上小酒館線簾的傍晚後。相較之下,中午十分輕鬆,阿初得以抽空享用加吉妙手烹調的餐點。塡飽肚子,精神益發飽滿。

海瓜子味噌湯,配上塗滿山椒嫩芽味噌的田樂,加菜是今早賣剩的烤鱔魚一塊。阿初一面將可口的食物送進嘴裡,一面看著姐妹屋的熱鬧景象,聽著進出的人們朝氣蓬勃的對話、活力十足的招呼與笑聲,昨夜……不,打阿秋神隱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簡直不像真的,宛若做了一場惡夢。

阿初不禁憶起,加吉曾不經意地說過一句話:

「美味的東西,具有安定心神的力量。」

果然沒錯。阿初深深體會到,填飽肚子後才能冷靜下來整理思緒,恐懼及不安之類的反彈情緒,力道也會減弱些。。

用過飯,阿初正合掌說「吃飽了」的時候,阿好端上茶。「一掃而空啦?真不錯。古澤大人留話中午會過來。」

「這樣啊。長野屋的人呢?」

「已在半個時辰前回去。」

「哥哥讓他們走的?」

「嗯。早上八時左右,你哥一進門就和長野屋的人長談,之後他們便告辭離開。但你哥吩附他們暫時別做生意,也少在外面走動」

「有誰跟著嗎?」

「派了人監著,用不著擔心。」

「哥哥呢?」

阿好微微一笑,「剛剛偷瞧一眼,還在打鼾呢。不過,你哥交代中午前要叫醒他,時候差不多了。」

「那就我去吧。」

阿初起身前往六藏的房間。她在拉門前站定,豎起耳朵,卻沒聽見六藏的鼾聲。不僅如此,六藏還從裡面招呼道:

「是阿初嗎?」

阿初喀啦一聲拉開拉門,「原來哥哥早就起床啦。」

六藏已疊好鋪蓋,盤坐在長火盆前,大口抽煙。他雙眼炯炯有神,絲毫不顯疲態。岡引這行本就要身強體健才撐得住,但六藏才遠至八王子大陣仗地圃剿逮人,一回來又遇上昨天那場通宵騒動,稍微帶點倦色還惹人憐愛些。不過,由此可見六藏沒那麼軟弱,何況他睡功驚人,似耍水藝人一翻掌便出水,再一翻又立刻止水般,瞬時就酣夢連連,即使緊急被喚醒仍是一尾活龍。這點阿初怎麼也學不來。

「哥,昨晚的情況你有什麼看法?」

阿初一問,換來六藏狠狠一瞪。「你倒是先告訴我,你怎會和這次的事扯上關係?」

「嗯,好啊。可是說來話長,能不能稍待一下?右京之介大人馬上到,等他一塊聽,省得我講兩次。」

阿初輕觸放在長火盆上的鐵壷,水正滾滾沸騰。於是,她端來茶具泡熱焙茶,六藏則猛抽煙。這是他在動腦的證明,也是焦躁的表現。

阿初忽地起身,打開窗戶,一枚櫻瓣乘著春風飛進房裡,換走繚繞的煙味。

花瓣落在阿初腳尖,她蹲下身,以指尖捏起。櫻花……

驀地,阿初想起柏木的故事。遇上神隱的少年,在櫻花林里迷路,而那座深林怎麼走都沒有盡頭,沒有人影,沒有鳥鳴,彷彿不屬於塵世。

現下,阿秋和阿律在那樣一個櫻花燦爛盛放的地方嗎?遇到神隱的人,都會被帶到那裡嗎?

阿初凝視掌中的櫻瓣,這麼看,好像美女的指甲……

昨晚觀音的臉驀地浮現眼前,阿初渾身一顫,連忙抖落花瓣。此時,樓下傳來阿好的叫聲:

「古澤大人到嘍!」

待六藏與右京之介坐定,阿初便詳述起事情的經緯。從頭到尾說完,鐵壺也得再添水了。

六藏默不作聲地咬著煙管,半晌才抬起眼,問右京之介:

「古澤大人,令尊對倉田大爺的評價如何?」

昨兒個一整天,右京之介都忙著打聽倉田主水這名同心的素行。他微微頷首,應道:

「我所知的還不甚詳細。您也曉得家父的為人,從他嘴裡探不出什麼。只能確定一點,倉田主水的名聲毀譽參半。」

如今,他能夠成為極有勢力的定町回同心、是因北町奉行所的老資格吟味方與力柿田重兵極為欣賞及照顧他。

「哦,柿田大人啊……」六藏緩緩點頭。

「那是個大人物嗎?」阿初問。

右京之介苦笑,「吟味方與力中,他的功績是最顯赫的。因為他經手的案件和糾紛,沒有一件逮不到犯人,沒有一件無法解決。」

阿初噗哧一笑,「怎麼可能。」

正是,怎麼可能。右京之介也苦笑道:

「當然,這靠的多半是強硬的手段。比方上頭交下的案子,便在情面上交代得過去的範圍內,設法找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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