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消失的人們 1、阿秋的足跡

那麼,該從何處著手?阿初思忖。

「不如先到辰三頭子那邊瞧瞧。」

聽他對阿秋的事有何想法,探探他的打算,由此開始似乎最為妥當。

「既然這樣,我來査倉田主水這號人物吧。」右京之介說,「我想,暫時分頭行動為妙。辰三若見阿初姑娘和我一塊兒,多半不肯掏出心裡話,畢竟去年剛發生那種事。」

阿初也認為有理。

賞過夜櫻的第二天,待早上忙碌的生意告一段落後,阿初換好外出服,對著鏡子再三練習笑容,儘力讓自己瞧得像可愛的姑娘。辰三是看著阿初長大的,一板一眼和他談正事可行不通,要緊的是使勁撒嬌,讓他拗不過小女孩的任性才是應對之道。

倘若發現阿初為執行御前大人吩咐的任務,暗暗打這種算盤,辰三恐怕會昏厥。不過,姑娘家原本便愛耍些小心機,何況是親受奉行密令行事的岡引之妹,心機更不在話下。

一切準備就緒,阿初告訴阿好傍晚前會返家時,六藏恰巧進門。他已有段日子沒回家。

這陣子,為找出一樁命案的兇手,六藏經常不在,凈往八王子去。那是賭場的聚集處,無法在城鎮存身的人多逗留該地。最近阿初才和阿好提起,哥哥嘴上雖然不說,但如此頻繁地出門,情況想必相當棘手。

然而,一見哥哥入屋時的神色,阿初立刻便曉得案子已圓滿解決。

「哥,你回來啦!」

阿初開朗地招呼,六藏轉過身,心情似乎不錯。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加上骨架粗獷的矮壯身形,比起岡引,更像剛蹲過苦牢的前科犯。

實際上,不少岡引的確是這樣的出身。所以,縱使深知奉行十分信任阿初,六藏仍對阿初經常插手辦案面有難色。

「都收拾好了?」

阿好接過六藏滿布塵土的行李,關心道。

「是啊,總算。」

簡短回應後,六藏問阿初:「你要出門?」

「對呀。」阿初故作輕鬆,但自然瞞不過六藏的法眼。見他眼中微露不快,阿初不情不願地加上一句:

「有新的差事。」

「你又打算招惹麻煩事?」

「是麻煩事不肯放過我。」

阿初要強地回嘴,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鬢旁的太陽穴彷彿遭榻榻米針扎般刺痛。

站在她身旁的六藏,和服左肩本與行李一樣沾滿塵土,此刻竟冒出一張鮮血淋漓的男子面孔。右眉上有顆大黑痣,鼻孔大,說不上有教養。

原來是左頰挨了一刀,划出一道大傷口。雖不知是否因此喪命,僵嘴角吐出白沫,目光渙散。

「哥哥,」阿初輕喚,「臉頰挨刀的,是哥哥這邊的人?」

六藏心下一檁。

「他眉骨有顆大黑痣。既然砍在臉上,肯定傷得很重吧?」

六藏身旁的阿好面色微微發青。她嫁給岡引這麼多年,個性十分堅強,但除非必要,從不過問六藏的職務。她認為若眼見、耳聞、知曉內情後,原該沉得住氣的反而沉不住。

顧慮到阿好的心情,阿初連忙說:「對不起,嫂嫂。」

「沒關係,不要緊的。」阿好抬頭望著丈夫。

「有誰喪命嗎?」

為讓她安心,六藏輕拍她的手,搖頭解釋:「我的手下都沒事。」

「那就好。」

「挨刀的是八王子那邊引路的小者。那傢伙刁鑽狡猾,其實是棵牆頭草。案子會這麼棘手,現下回顧起來,根本是他暗中搞鬼。」

所謂的小者,是指在岡引底下辦事的人,也稱下引。連身為頭子的岡引,背景大都問題重重,手下就更不用提,危險不可靠的比比皆是。

「哥哥似乎也沒受傷,真是萬幸。」

阿初盈盈一笑,內心卻不免有些慌亂。

那受傷的人偏偏出現在哥哥肩上,且又是無恥叛徒,可知砍傷他的就是六藏。

若想知道更多,阿初只消摸摸六藏的手,或觸碰他的衣衫。八王子那場大規模逮捕中的刀光血影,肯定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在阿初眼前。

然而,阿初不曾這麼做,某些細節不必深究。有時她會為看得見那些景象的自己感到悲哀。

等阿初一出門,卸下六藏的行裝後,阿好多半會趕緊將東西統統清洗乾淨,以免阿初不小心碰到,「看見」種種情境。一旦「看見」,阿初便無法隱瞞。即使拚命隱瞞,哥哥和嫂嫂也能覺察。

這不是好事。

「那我出去嘍。」

報備完,阿初走向門口,伸手想開門時,外邊響起一句「有人在嗎」。

阿初喀啦一聲打開門,一對夫婦嚇得魂飛魄散,抱在一起倒退。

「不好意思,我恰巧要出來。」

「哪……哪裡,沒關係,請別放在心上。」

夫婦倆都是四十五、六歲,穿著做工良好的和服,髮髻也梳得齊整,但妻子神色略顯憔悴,眼下有著濃濃的黑暈。丈夫亦是雙目通紅,往右讓路給阿初時,腳有些跛。

「不曉得六藏頭子在嗎?」

聽他語氣恭謙有禮,大概是商人吧。

「在,請進。」

阿初站到一旁,讓兩人先行。於是,這對夫婦相互扶持著入內。

阿初沒多問,待他們進屋便步出。八成是來委託六藏的,她暗暗希望別是什麼厄事,然而關上拉門時,鬢邊又陣陣刺痛,一股寒意竄過背脊。

她立刻反應過來,站穩腳步,不假思索地閉上雙眸。只覺眼皮後一片鮮紅,像體內汨汨流出的血,令人深感不祥,且彷彿伴隨著重量,紅得又濃又稠。

一睜眼,那抹紅瞬間消逝。

阿初隨即聯想到,阿秋失蹤前望見的詭譎朝霞。政吉說從未看過那樣的朝霞……

會是那幕情景嗎?剛才的紅彩,就是政吉口中的朝霞嗎?但為何出現在此?

駐足姐妹屋後方、岡引六藏住處的玄關口,阿警戒地抬起頭。四周是阿好悉心照料的花草盆栽,耳畔傳來賣糖人悠閑的鼓聲,及孩童的笑鬧聲。斜對門的賦閑老人又在練唱義太夫 。佇立其間,阿初渾身僵直地等待。

我也會當場消失嗎?撞見異樣朝霞般的鮮紅,接著便是狂風襲來嗎?

可是,這種情況並未發生。賣糖人的叫賣聲逐漸遠去,徒留賦閑老人唧唧哼哼著義大夫小曲,險些便要打擾四鄰。

心臓怦怦跳個不停。阿初按住胸口,吐出長長一口氣,確認膝蓋沒打顫,才邁開腳步。

接下來好一會兒,明知沒人尾隨,阿初仍忍不住頻頻回頭。

抵達深川時,阿初的情緒已平復,但造訪辰三的居處前,阿初在門前止步,溫習笑容。正覺臉頰有點僵,扯不動嘴角時,身後響起一陣笑聲。

「女孩家可不能在路邊練習如何迷倒男人哪,阿初。」

阿初一回頭,便見一張嬌艷的笑臉,原來是濃妝的文字春。約莫是出門教唱返家,肩上背的三味線形成俏麗的角度。

眼前不管正著看、倒著看都是小調師傅的女子,怎會識得阿初,且在此叫住她?說穿了一點也不稀奇,因為這位文字春師傅——名叫阿春——是辰三頭子的老婆。

「你要找咱家那口子?不巧他不在,不過應該一會兒就回來。先進屋吧。」

只干岡引這一行可無法輕鬆度日,畢竟不是買賣做生意。若哪個岡引單靠此一差事便能養家活口、不愁吃穿,背地裡肯定在經營見不得光的勾當。

所以,絕大多數的岡引都讓老婆和孩子另謀生計,比方六藏的情況,便是阿好撐持的姐妹屋。其餘有開澡堂的,有賣糕點的,包羅各行各業。然而,即使找遍全江戶,娶小調師傅為妻的頭子,仍僅有辰三。兩人成親已有五年。

雖不知文字春確切的年齡,但應該大辰三八、九歲。看著她猶如上等菜好油般滑潤的肌膚,與不見一絲白髮的挽髻,委實令人難以置信。不過,由微微飄逸的眼神,略帶沙啞的嗓音,尤其是那彷彿能看穿別人深藏內心、不願觸及的一隅的目光,縱然是孩子,也能明白她即是所謂飽經世故的女子。

文字春讓阿初進屋,稍稍偏頭,眯起眼打量阿初。

「瞧你,出落得這麼標緻。」她輕輕一笑,「六藏頭子儘管不修邊幅,也是個堂堂男子漢,所以我早料定阿初將來一定出色,沒想到比我預期得俊俏。」

「回家若轉述這番話給哥哥聽,他一定會說,別亂捧阿初,否則她會得意忘形飛上天。」

悅耳的笑聲響起,文字春應道:「下次見到你哥哥,我就來試試。不過,這樣的俏姑娘,找咱家頭子有啥事?」

「想打探一下朋友的情況。」阿初打開話題,「就是山本町木屐鋪阿秋遭遇神隱……」

聽到阿秋的名字,文字春皺了皺漂亮的眉毛。

「阿初,你認得那姑娘?我怎麼不曉得?」

「我人面可是挺廣的。」

阿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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