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擄人案 2、御番所情景

享和三年(一八〇三)春櫻正盛的某個午後,正當位於日本橋通町的小飯館姐妹屋終於能喘口氣、歇一會兒時,古澤右京之介翩然來訪。

「哎呀,古澤大人。」

剛要卸下門前線簾的阿好眼尖,看到他靠近,便出聲招呼。聽嫂嫂這麼一喊,阿初趕緊解下圍裙,飛奔至門口。

「真是好久不見。」

阿初朗聲迎接右京之介,一面斜瞅著他。

這年春天,阿初滿十七。每多一歲,兄嫂便期盼她會多一分女孩家的秀氣,但總事與願違。阿初依然好勝要強,伶牙俐齒。

「若是一般姑娘,到這年紀也該有人來提親了。」

阿初老將哥哥六藏的話當耳邊風,忙著照顧姐妹屋的生意。她那略略下垂的眼尾和圓潤的雙頰十分惹人憐愛,是姐妹屋的活招牌。

「阿初姑娘還是這麼有精神。」

右京之介笑容可掏地回答。

依舊高高瘦瘦的身材,白皙的臉上掛著一副圓圓的眼鏡,倒挺符合他勉力鑽研算學的年輕學者身分。但其實這位右京之介,可是南町奉行所人見人怕的能幹吟味方與力 古澤武左衛門的長男。他本應循舊例繼承父業,那麼便有第二名鬼見愁在江戶發威了。

然而,不曉得哪裡出錯,抑或壓根沒錯,是走向正道也未可知。總之,去年夏天,他得到父親的諒解,卸下奉行所的公役職務,步上夢寐以求的算學之道。

那年夏天,右京之介與阿初歷經一件大事。在這件令人備感恐懼與悲傷的大事中,右京之介重新思考自身的未來,終於選擇現今的道路。阿初則得到右京之介這個難能可貴的朋友。

只是,兩人鎮日為大小事繁忙,正月里碰過面後,右京之介還未曾造訪姐妹屋。

他似乎早料到劈頭便會遭阿初埋怨。只見他從懷裡取出手巾,擦著額上冒出的春日薄汗,往姐妹屋的醬油桶一坐,開口道:

「別這麼生氣,今天我是來邀阿初姑娘的。」

「邀我?」阿初雙眼睜得好圓。「要帶我去哪?」

「賞夜櫻。」右京之介回答。接著,對端來一大杯他喜愛的熱焙茶的阿好解釋:

「阿好嫂,雖說是賞夜櫻,但不必太擔心,御前大人也會同行。」

與力家出身的右京之介口中的「御前」,指的是南町奉行所的奉行,根岸肥前守鎮衛。

阿初與這位時年六十七的老奉行之間的緣分,講起來相當有趣。

打她遇見御前大人,並為大人效力,今年是第三個年頭。原本御前大人便對平民百姓的生活情狀——尤其是觸動人心的奇聞異事與傳說極感興趣,於是,聽說阿初的「靈異體驗」後,力促與阿初見面,一老一小總算結緣。

阿初擁有神奇的力量,能見人所不能見、聞人所不能聞。有時甚至可看穿人心、預見生死與事物的發展去向。

幾年前,阿初才發覺體內沉睡著異能。當身體逐漸成熟、出現身為女人的徵兆時,這份力量突然變得明確起來。然而,代替早逝的雙親,將阿初撫養長大的兄長六藏與嫂嫂阿好,很久以前便曉得她彷彿藏著第三隻眼或第三隻耳,有些不同常人之處。

六藏是效力公家的岡引 ,今年三十七,在看重經驗的這一行還算嫩得很,但他矯健的身手、迅速的行動、一遇上絕不放手的纏功,及最厭惡不平不義的剛正不阿,絲毫不遜於其他岡引。因此,他能堅守日本橋通町這塊大店家聚集的地盤,令御番所 的大爺們刮目相看。

以往,阿初的奇妙靈異能力,不時也對六藏辦案有所幫助。為了阿初著想、六藏與阿好認為應盡量將此事保密。

只是,紙畢竟包不住火。漸漸地,內情由六藏效命的南町同心 石部正四郎口中傳開,最終引起奉行大人的關注。

「御前大人約我們賞夜櫻,這回又是什麼事?」

阿初偏著頭納悶地問。先前御前大人找阿初,若不是發生匪夷所思的情況,便是聽到諸如此類的風聲。

「阿初,你覺得呢?」

「阿初,你願不願意去查査究竟?」

——御前大人總是這麼問阿初。

「這就不曉得了。」

右京之介微笑著回望阿初。不是故意賣關子,他是真的不知情。

「關於那方面,我也不清楚。只不過,夜櫻這東西,原本便帶著幾分妖氣。」

「是啊。」阿初附和。

說實話,阿初不怎麼喜歡櫻花,總覺得那是種不知就裡的花。

「很久沒見到阿初姑娘,御前大人頗期待這次會面。」右京之介繼續道,「但若阿初姑娘不願意,御前大人想必也不會勉強。如何?」

「我這陣子沒機會上御番所,正覺得無聊。我很願意赴約。」

右京之介圓眼鏡後的雙眸彷彿安心許多。

「那就好。那麼,傍晚時分,我會前來迎接。其實,賞夜櫻的處所、屆時將在場的人物,我都一無所悉。御前大人似乎想給我們一個驚喜。」

而後,右京之介吃著櫻餅、喝著焙茶,閑談半晌算學道場發生的趣事與近日的生活。這無非是擅長傾聽的阿好,巧妙引導不問便不說的右京之介,於他已是雄辯滔滔。

或許是話匣子已開,臨走之際,鑽出線簾時,右京之介抬頭望見頂上的招牌,便脫口道:

「這招牌也該重畫了。」

姐妹屋的招牌是小飯館常見的鬼與姑娘,取自滷菜的諧音。只不過,通常是一個鬼一個姑娘,姐妹屋卻有兩個姑娘。嫂嫂與小姑攜手掌店,理所當然是兩個姑娘。而這裡還真有惡鬼般的六藏頭子,因此鬼臉是照著六藏繪的。

現下右京之介倒提議重畫。

「為什麼?」阿初噘起嘴問。

右京之介碰碰眼鏡帶,突然手足無措起來。

「幾日不見,阿初姑娘就變得像個大姑娘。我只是覺得,招牌上的臉蛋稚氣了點。」

語畢,右京之介便舉手作別,快步離去。阿初一愣,不禁噗哧一笑。

「右京之介大人才是,又長高了。」

朝逐漸遠雕的瘦長背影說完,阿初轉身回到店裡。一進門,阿好便調侃:

「原來算學道場還教人講俏皮話。」

「討厭,嫂嫂聽見啦。」

「那當然。吉叔,是吧?」

阿好望向加吉。白髮蒼蒼的他晃動粗篩瀝水,直點頭。

加吉年約五十,駝背且眼神略嫌陰沉,乍看給人印象不佳。但其實他手藝一流,過往曾在神樂坂某大料亭掌廚。這麼一位大廚何以在姐妹屋落腳,阿初不清楚,個中詳情唯有六藏、阿好及加吉本人知曉。

夫婦倆鶼鰈情深固然再好不過,可是不時遭這樣摒除在外,卻也令人不平。

「那塊招牌,」阿好單手支頤,小姑娘般地偏著頭,「確實該重畫。」

「畢竟也掛很長一段時日。」

「但我家那人,要是跟他提起,定會換來一句『不如改成兩鬼一姑娘』。反正我就是黃臉婆,不像姑娘倒像鬼。」

阿好徑自嘔起氣,加吉連忙安慰:「老閲娘還是很漂亮的。」

「感激不盡,會說這種話的只有吉叔而已。啊啊,多想回到二八年華。」

每個女人都會這麼想嗎?

「可是,嫂嫂,那不就又要吃一次苦嗎?」

阿好誇張地縮起脖子,「這話也對,年輕姑娘不好當。」

「有道是好花不常開,」加吉說,「但願阿初小姐今晚賞夜櫻時別颳風。」

「希望如此。」阿初重新系起袖子,「不過,在那之前,再干一會兒活吧。吉叔,芋頭我來洗。」

右京之介在日暮分現身姐妹屋。髮髻梳理整齊的阿初已換上和服,穿著新襪套等候。

每回前往御番所,阿初一向留意妝扮。不管多親近和藹,對方總是貴為奉行,更何況,御前大人常沒預告一聲,便為阿初引見貴客。

對這方面十分細心的阿好,說著「缺少食盒哪稱得上賞花」,備妥滿滿三層佳肴。阿初拿包袱巾裹得穩當,與右京之介一同步出店外,茜紅天空彼端恰巧傳來報時的鐘聲。

「晚霞真美。」

阿初仰望天空,右京之介接過沉重的包袱,代她拿著。

「御前大人看到一定很高興。」

「是嫂嫂興沖沖張羅的。」阿初燦然一笑。「那麼,我們上哪去?」

右京之介一臉為難地回答:「白天提過,登門造訪時,我完全不曉得要到何處賞花。御前大人只吩咐我來約阿初姑娘。」

「噢。」

「下午御番所派人到道場,地點已決定,可是……」

右京之介的神情益發顯得為難,似乎有些困窘,不敢直視阿初。

「在什麼地方?」

江戶的賞櫻名勝眾多,諸如上野、淺草、深川,但既然是御前大人,選的多半不會是眾所皆知之處,而是常人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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