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西出陽關 第二章 春暖花開惹人愁

河西走廊的扼喉之地——甘州乃是連接絲綢之路南北兩線和居延古道的要隘。北方來自波斯、天竺、大食、吐蕃等國商旅使者必經甘州流入大唐。南方大唐諸道想要西出大漠的商販官員也必經此地。甘州彙集南北東西的商販僧侶和天下諸國遣唐使,乃是人文薈萃、物華天寶之地,更是世界聞名的大商埠。自從隋大業五年隋煬帝在此舉行萬國博覽會後,這裡一直被各國商人視為行商聖地,人氣居高不下,萬眾矚目。自武后治朝、陳子昂巡邊後,這裡更成了唐朝的軍事重鎮,軍容鼎盛,實在是個再熱鬧不過的地方。

甘州的繁榮絕然不類安逸雍容的洛陽和恢弘壯麗的長安,處處浸透著一股無法訴說的喧囂和野性。人頭攢動的集市中胡商唐商雜處,互相明爭暗搶著鋪位。大唐各道的暗門高手、諸胡各國的亡命之徒,時不時因為一宗大買賣或者爭搶地盤大打出手。這裡充滿了一朝發達天下聞的誘人機會,但是也充滿了令人一命嗚呼的死亡陷阱。對於想要西出陽關的唐人,這裡是進行出關補給的好地方,出關需要的乾糧、食水和在沙漠中求存的各種物資應有盡有,只看你眼力準不準、識不識貨。

鄭東霆和祖悲秋來到甘州之時,乾糧、食水正好耗了個精光。鄭東霆許久沒有施展輕功,這一次撒開了歡,無論祖悲秋如何懇求,就是不停步,西出東都,橫跨河東道、關內道,直入隴右道,一路穿山越嶺,星夜兼程,風雨無阻,直把祖悲秋折磨得腰酸腿疼,哭天喊地,困頓不堪,宛若一枚霜打過的茄子。

「師兄,我再也撐不住,你要是再繼續趕路,乾脆把我丟下吧。」祖悲秋沒精打采地喃喃說道。

「別說是你,我也撐不住了。我們這幾天要在甘州補充給養,準備西出陽關,橫跨蒲昌海,遠征天山!」鄭東霆躊躇滿志地說。

「能不能多歇息兩天?」祖悲秋萎靡不振地問道。

「隨便你,讓你歇個夠。」鄭東霆環視了一下甘州城周圍的商鋪,「嗯,我十餘年前曾經到過甘州,這裡的店鋪變化真大,那時候的鋪子全都不見了。」

「這些等等再說,看,師兄,客棧……」祖悲秋興奮地指著甘州官道旁鱗次櫛比的客棧尖聲道。他話還沒說完就興沖沖一溜小跑,朝著一間裝潢最華麗、格調最高的客棧衝去。

久走江湖的鄭東霆習慣性地觀察了一下甘州市集的環境,以確保周圍沒有威脅性的因素。他長年累月追捕武林巨惡,時常處於危險之中,這些有助於生存的習慣已經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就算現在他和祖悲秋只不過是去天山尋親,他仍然沒有放鬆警惕。

這一看之下,他只感到頭皮一炸,渾身一陣突如其來的燥熱,又是一陣無法控制的陰冷,幾乎連呼吸都停了下來:甘州集東南五十步遠之處,一位頭戴青斗笠、身披素黑氅、肩扛裹著灰綢的長桿、一身青灰色行者打扮的瘦高漢子正朝著他低頭疾行而來。此人雖然打扮樸素,並不引人注目,但是他手上的長桿卻泄了底。長桿雖然用灰綢所裹,但是仍然有一股淡淡的血紅色從綢中透了出來。天下只有年幫幫魁「挑燈槍」公羊舉的成名兵刃——血龍槍乃是用幾乎已經絕跡的南荒血藤木所制,每逢夏季會閃爍耀目紅光,傳說此槍每到此時需飲活人鮮血,否則必將妨主。眼前這瘦高漢子一切外貌特徵都和傳說中的年幫幫魁完全吻合,只在這長桿上少了一枚玄鐵槍頭。也許他撤下槍頭,藏在了背上的包裹之中。

年幫唐初為了替李靖南征鋪路,自動解散,幫眾散於民間,不問江湖之事,後由年幫幫主黑白手宣霹靂和幫魁「挑燈槍」公羊攜手重建。天下七派八家四大幫、黑道五門十三會曾經共同干預,連武林盟都出動了數次。但是宣霹靂和公羊舉卻頂住了壓力,獨立對抗天下武林,在一片喊殺聲中重建了年幫春夏秋冬壇、二十四節氣堂、三百六十分舵,威震天下。這期間,幫魁公羊舉雄才大略,功不可沒,居然讓一個人人喊打的年幫變成了江湖人不得不認可的武林第一大幫,實在是天下少有的江湖梟雄。

公羊舉此刻身居要位,輕易不會出動。但是只要他的身影現於江湖,必會帶來滔天的腥風血雨。如今他就在鄭東霆五十步之外,怎不叫他心驚肉跳。

如果只是看到公羊舉,鄭東霆也許還不會如此驚慌失措。但是就在他小心地收回望向公羊舉的目光之時,眼角的餘光卻掃到一個讓他更加害怕的人物。只見一位青袍黑帽、腰懸紫魚皮鞘長劍的清瘦男子,雙手負在背後,正從距離鄭東霆二十步以外的店鋪中走出,轉身朝他所在的方向疾行而來。這位清瘦男子有著慘白的膚色、細小如瓜子般的眼睛、一部不成氣候的稀疏八字鬍,樣子說不出的頹唐,彷彿是一位屢試不第、滄桑落泊的秀才。但正是這一副招牌般的容貌讓鄭東霆想起了一個人:海南劍派之主,統率上千桀驁不馴海南子弟的王者人物——「鬼王」宋無期。

傳聞「鬼王」宋無期早先的名號就是「落第秀才」,乃是江湖人為了諷刺他一副倒霉模樣而給他起的諢號。他劍法大成之後廣發戰書,相約當年曾經諷刺過他的江湖人物決戰梧桐嶺。他決鬥七十二場,連殺當世七十二位武林名家,一日之間名成天下,從此武林中再也無人敢叫他「落第秀才」,只以「鬼王」相稱。這些年來,「鬼王」宋無期閉門靜修,武林中少了無數的屈死陰魂。如今他重現江湖,在鄭東霆看來是禍多過於福。

公羊舉和宋無期在年幫創立之時,過節多如牛毛,互相之間殺過彼此幫派不少高手。如今兩個人終於再次見面,難道這甘州集將會化為劍山血池?

就在鄭東霆雙手握於胸前,心驚肉跳地胡思亂想之時,公羊舉和宋無期已經同時走到了他的眼前。看著這兩位武林中舉足輕重的梟雄就在身邊,鄭東霆心臟彷彿要跳出自己的腔子,緊張地等待著他們槍劍齊舉的那一刻。

誰知道這兩位宿敵此刻相見,只是互相淡淡掃了一眼,隨即在鄭東霆的面前錯身而過,各自朝前路走去,彷彿兩位萍水相逢的普通過客。

「師兄——」祖悲秋的聲音此刻晃晃悠悠地傳入耳畔,只見這位胖師弟的兩條腿一陣緊搗,飛快地從對面客棧跑了出來,一臉的悻悻之色,「真不走運,對面的客棧都客滿了,我們得再多走幾條街看看。」他說完這句話才看了鄭東霆一眼,不禁一愣:「師兄,你怎麼像見了鬼一樣?這可是白天啊!」

鄭東霆強忍住想要照他臉轟一拳的衝動,一把拎住祖悲秋的衣領,沉聲道:「這裡危險,我們多走幾條街,找個清靜點的鋪子。」

此刻的甘州似乎提前到了出關的旺季,大大小小的客棧都是人滿為患。不僅如此,租下這些客房的客人十有八九是身份神秘的江湖客,就算是那剩下的一成,也很可能是掩藏形跡極為出色的江湖人物。鄭東霆和祖悲秋在甘州城上下繞了一個大圈,還是沒有找到一間有空房的客棧。這個時候就算是江湖閱歷沒那麼豐富的祖悲秋也感到了形勢不太對頭。

「師兄,剛才我看到慕容長老了。」祖悲秋忽然開口道。

「哪個慕容……」鄭東霆猛然醒悟,一把抓住祖悲秋的衣袖,「你是說越女宮天女殿主事慕容妍?」

「嗯。」

「我怎麼沒看見?」鄭東霆摸了摸鬢角的一綹頭髮,奇怪地問道。

「呃,她扮成了一個使女的樣子,還用絲巾蒙著面。我是靠她頭上戴的發簪認出她的。」祖悲秋娓娓道來。

「發簪?」鄭東霆皺眉問道。

「是啊。你忘了,當初洛陽擂上,她就是用那發簪上的一粒珠花打碎我遞給你的長刀的。她現在仍然帶著那缺了粒珠花的發簪。」

「哼,越女宮的日子過得也挺緊的。」鄭東霆冷冷諷刺了一句,忽然想起一件令他冒冷汗的大事,「你是說慕容妍扮作使女的模樣?」

「是啊!」祖悲秋用力點了點頭。

「這麼說,她身前是否站著一位女主人?」鄭東霆連忙問道。

「嗯,那位女主人身子很高挑,從背影上看去有著非常纖細秀美的身材,可以想見是一位絕代佳人。」祖悲秋搖頭晃腦地說。

「能夠讓天女殿主事扮作使女的,除了越女宮主魚幽蓮還有誰?我的老天哦……」鄭東霆想到這裡,頭上再添一層細汗,下意識地抖開袖子,擦了擦額頭。

「師兄,我感到這裡的氣氛有些不太對勁兒。」祖悲秋撓了撓頭,朝周圍的市集看了一眼。

「噢,你終於發現了。」鄭東霆暗暗鬆了一口氣,心裡慶幸這個師弟總算有了一些江湖人起碼的感覺。

就在這時,街角那一棟被祖悲秋第一眼就看上的豪華客棧中突然奔出來一個夥計。只見他三步兩步來到祖悲秋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興奮地說:「客官,剛才你說願意出二十兩找一間空房是嗎?」

祖悲秋頓時將剛剛覺察到的一絲不安拋到了九霄雲外,激動地一把回拉住夥計的手:「正是,可是有了空房?」

「確實有了空房,天字一號房剛好空出來了,客官這邊請!」這位夥計抬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