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西出陽關 第一章 心隨碧草念天山

直徑三拃長,大如飯鍋的羊肉夾餡油胡餅七扭八歪地疊成一座搖搖欲墜的小山,擺在鄭東霆桌前。他伸出手去,隨手撕下半張餅,蘸了蘸手邊香氣濃郁的牛腩炙湯料,張開大嘴,甩開獠牙,一頓亂嚼,三下五除二,轉眼將這半斗面做成的大餅吞入腹中。雖然胡餅中夾了上好的紅炙羊羔肉,但是他仍然感到淡而無味,不由得站起身來,朝著桌中間那道清燉紫鹿肉望去。這十斤紫鹿肉從日升燉到日落,此刻香氣四溢,令人饞蟲大動。鄭東霆此刻更不客氣,只見他赤手伸入了裝著紫鹿肉的海碗,也不管湯熱肉炙,五指一抓,生生撈出一把足有半斤的鹿肉,抹到嘴上,一陣啃咬,瞬間吃了個精光。吃完了鹿肉他仍然感到不過癮,伸出自己已經油光閃爍、肉腥四射的大手,抓向旁邊的銀絲鯽魚膾。鯽魚膾第一講究刀具砧板,第二講究老到的刀功。鯽魚刺多,利用專業的烹具,配合精微絕妙的刀法,挑去魚刺,留下細膩如雪片的肉絲,再精烹細作,如此製成的魚膾,乃是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市井小民都極愛的桌上珍品,得來著實不易。而此刻的鄭東霆似乎對這些渾不在意,只見他彷彿一隻餓了大半年的猢猻,毛手毛腳地抓入魚膾之中,撈起一把雲卷雪翻的魚絲,高高舉到空中,對準自己的大嘴,緩緩垂下,任憑那些切得薄若蟬翼的魚絲在手中爛成片片碎渣,滴滴落入他的口中。

「哎……哎呀!」一聲突兀的驚叫突然在門口響起,彷彿鄭東霆這一把抓起的不是銀絲鯽魚膾,而是某人身上的一塊肉。

鄭東霆不用抬頭去看,就知道來人是誰。他隨手一甩,將手中已經是一團漿糊的鯽魚膾丟回盤中,抓起身邊的酒壺,仰頭痛飲了三大口,伸袖抹了抹嘴,道:「哼,別像死了親娘似的,憑咱們師兄弟身上的銀兩,這鯽魚膾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來人正是鄭東霆唯一的師弟祖悲秋。只見他滿臉可惜地看了看狼藉不堪的酒桌,下意識地將雙手攏入袖中,微微搖了搖頭。

「你來有事嗎?不會是專門來我喝酒的吧?」鄭東霆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師椅背上,一隻手撐著桌面,另一隻手懶洋洋地伸入半敞的衣領中撓著胸膛。

「師兄,我……我仔細想過了。我想得很清楚,也很明白。我覺得,我應該去找她問清楚。我……我決定去一趟天山。」祖悲秋說到這裡,圓圓的臉蛋上露出一絲堅毅決絕的神色。鄭東霆渾身微微一震,身子不由自主地坐得筆直,兩隻手成八字狀扶住桌案,一雙環眼死死瞪住祖悲秋,神色突然一肅。

「師兄……」祖悲秋感到此刻鄭東霆的神色極不尋常,身子不由自主地縮了縮,猶豫著問道,「你覺得如何?」

「呃——」鄭東霆張開大嘴,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兒,重新躺回太師椅上,恢複了原來懶散的樣子。

「師兄?」看到鄭東霆對自己的決定沒有一點反應,祖悲秋不禁急了起來,又問了一聲。

「師弟,這一次你下決定的速度……咕,」鄭東霆舉起酒壺,對嘴又灌了一口酒,「……挺快啊。」

「噢?」祖悲秋的圓臉上露出一絲振奮的神色。

「只用了一年的時間。」鄭東霆將空空如也的酒壺丟到地上,沉聲道。

「咳……」祖悲秋的眼中露出一絲黯然的神色,緩緩低下頭,伸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不知不覺……原來已經一年了。」

「我真搞不懂你,想去找她你早點說嘛!一年都過去了,我還以為你早把她忘了,現在又來舊事重提,你不是腦子進水了吧?」鄭東霆擰緊眉毛厲聲問。

「我……我想不明白秋彤為什麼要走,我以為她會回來找我,我想等她,而且天山又……那麼遠……」祖悲秋支吾著說。

「難怪人家叫你祖南龜啊。」鄭東霆狠狠地看著他,用力搖頭道,「要去你自己去,我祝你好運。」

「啊?師兄……你,你不和我去?不,不行啊,我一個人不行!」祖悲秋連忙驚叫道,「師兄,你難道不想去找連大俠,我是說連姑娘……」

「別和我提她!」鄭東霆眼中紅光一閃,抬手猛地一拍酒桌,炸雷一般暴喝道。

「哎喲……」祖悲秋被他突如其來的暴喝嚇得三魂出竅,腳底下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倒在地。看著祖悲秋狼狽不堪的樣子,鄭東霆長長舒了一口氣,重新躺回椅中,將桌上的羊肉胡餅一把抓到手中,用力地撕扯下碩大的一塊,放到口中狠狠嚼著,彷彿在嚼著自己一腔的憤懣的怨恨。

「師兄……你,你別見怪,但是你打死我我也要說一句。」祖悲秋看到鄭東霆的情緒平復了一些,連忙抓緊時機道,「當初連姑娘和你宛如蜜裡調油,我親眼看到她在你頭上留下的唇印。誰知道第二天她就和秋彤一起留書出走,連天山派的朋友們都不明就裡。難道你就不想去查一查到底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

「哼!有什麼可查?女人白天一個樣,晚上一個樣,我們見得還少嗎?」鄭東霆抓起桌上一隻空空如也的菜碟,一把甩在牆上,砸得粉碎,「老子有錢的時候是鄭大王,沒錢的時候是鄭王八。」

祖悲秋被他嚇得雙手抱著腦袋,跪伏在桌面之下,但還是執拗地介面道:「師兄,我個人覺得連姑娘並非青樓勾欄內的女子一般庸俗下作,她之所以出走一定是有無法說出的苦衷,和……秋彤一樣。」

「哼,難道我不希望她有一個能讓我接受的理由?這一年來我思前想後,為她找的理由還少嗎?前一刻還柔情蜜意,投懷送抱,以身相許,後一刻卻一紙別書不知去向,一走就是一年。人家說一夕春夢了無痕,她倒好,連春夢都給我省了。親我一口,玩弄完我的感情拍拍屁股就走。」鄭東霆說到這裡,氣不打一處來,兩隻手不停撕扯著手中的胡餅,彷彿把它當成了連青顏。

「師兄,我說一句,你可別生氣……」祖悲秋從桌子下面冒出一個頭,小心翼翼地說,「你是不是怕和連姑娘見了面,發現她真的因為發生了什麼事而變了心,自己無法承受?」

聽到祖悲秋的話,鄭東霆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一層層寒慄起遍全身,周身肌膚猶如被萬把鋼針攢刺一般的疼痛。連青顏紅暈初生的俏臉彷彿臘月的朝陽在他的眼前如夢如幻地一閃,接著就陷入了重重霧靄之中,化為虛影。

「我就知道,你心底深處從來沒有變過,你仍然是當初并州醉酒狂歌的遊俠少年。」

「我問你,如果我想嫁你,你娶不娶我?」

正是那輕柔婉轉的聲音,還有那深情無限的話語,把鄭東霆送入了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天堂,讓他竟然能夠憧憬和武林第一俠女比翼雙飛、並轡江湖的神仙生活。然而,當她把這些美夢賜給他之後,立刻毫不猶豫地將它們在他眼前打得粉碎!

「就此別過,莫再找我們!」她甚至連一封完整的別書都不肯寫,只是湊在洛秋彤的別書之後添一個「們」字。那麼的隨意,那麼的冷淡,彷彿離開的不是她曾經海誓山盟許下諾言的情郎,而是一塊粘在身上揮之不去的牛皮糖。

一年來,每當午夜夢回之時,鄭東霆突然驚醒,都會膽戰心驚地把這一切當做自己的一場迷夢,而不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

「難道她真的是嫌棄我江湖捕頭的低賤地位,鄙視我一身武功無法施展的困頓,還是我以前落泊之時做過什麼令她無法容忍的事?」每當此時,鄭東霆都不禁這樣問自己,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被自卑、憤懣和絕望的黑潮徹底淹沒才筋疲力盡地放棄了思考。

這些日子,他不敢去找連青顏,就是害怕自己會再經歷一次同樣的絕望。他寧可這一切隨著時光一點點被淡忘,也不願去追尋當年的真相。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一次已經足夠。

如今祖悲秋一口道破了鄭東霆深深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就彷彿在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插下一把鋼刀,疼得他渾身痙攣。早已經決定去忘記的一連串和連青顏的點點滴滴,不受控制地湧上心頭,令他一陣頭暈目眩。

他環眼圓睜,面容扭曲,一步步走向祖悲秋,雙手緊緊攥在一起。

「師兄……師兄,你別激動,我只是有感而發,其實,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你別激動!」祖悲秋嚇得雙手亂搖,結結巴巴地說道。

鄭東霆來到他的面前,一把將他推到一邊,彷彿一陣風一樣衝出大門,衝到了夜色迷濛的洛陽街道上。

祖悲秋怕他出事,連忙追出門外,卻看到他一把撕開自己的衣襟,露出一身雄健的古銅色肌膚,迎風單膝跪倒,以手撫胸,大口大口地嘔吐著。夜風撲面,混合著鄭東霆嘔吐物的惡臭,熏得祖悲秋一個踉蹌,差點摔回門中。

「鄭東霆!你打敗了弓天影又怎樣?你殺死了柯偃月又怎樣?你最後還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廢物是沒人愛,沒人疼的。你又憑什麼怨人離開你!」鄭東霆吐出最後一口酸水,踉踉蹌蹌站起身,發了瘋一般指著空空如也的夜空,大吼道。

「師兄……」看到他瘋瘋癲癲的樣子,祖悲秋忍不住狠狠拍著腦殼,恨自己不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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