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悲情城市燈光依然

這個雨夜自然會有很多人睡不著覺。文秀就是失眠中的一個人。孩子們在簡易棚里睡著,她看著孩子們的臉蛋兒,獃獃地坐著,眼睛怔怔地注視著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什麼。風起了,雨很大,她聽見簡易房頂嘀嘀噠噠地漏雨了,雨水落在孩子們的衣服上,她急忙爬起來抓開衣服,找了一個臉盆,承接著震後的最大一場雨。哐哐的敲門聲,使文秀嚇了一跳,聽見是何大媽的聲音,文秀才打開門,何大媽頭頂著塑料布水啦啦地闖進來,說她家的帳篷被風吹倒了,不放心這裡就過來了。

文秀拉著何大媽的手,急切地說:「大媽,您沒受傷吧?」何大媽說沒有受傷,由於寒涼,從牙疼似地從齒縫裡擠出聲音:「天吶,震也震了,死也死了,這風這雨難道也不讓人活了?」

「別怕,大媽。」文秀沒有膽怯,眼前的風雨不算什麼,她擔心的是打雷,雷聲太響會驚動熟睡的孩子們,她們會以為又地震了。何大媽幫著文秀不斷將盆子的雨水倒到外面去,看見外面水流成河。

大雨沒有停歇的意思,好在還沒有雷聲。小街上空無一人。海光一個人急急地往這裡趕著,手觸摸不到熟悉的牆壁、樹木,腳下的路泥濘不平。他身體一次次地被狂風颳倒,途中遇見軍人搶修簡易棚。本來他應該搭把手,可是一想起文秀和那群孩子,想起何大媽,心裡就火燎燎的。海光回到了報社,暫時住在報社紙庫旁的簡易棚里,風起的時候,他拄著一根拐棍闖出來了。報社與小街並不很遠,可是走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卻顯得十分艱難。遠遠地,海光驚奇地發現文秀簡易棚前晃動著一個男人的影子,他不由一愣。

那人是黑子,其實黑子是先于海光趕到小街的。他關切地注視著文秀的小屋。離開文秀和孩子們的幾天里,黑子並沒有從這裡消失,他碰到了獄友眼鏡。眼鏡也是從監獄裡逃出來的,那天黑子找了一個角落給自己搭棚子,黑子正在往棚子頂鋪油氈。忽然有個人幫他推上去。黑子扭頭吃驚地看見了眼鏡,一時沒敢說話。眼鏡詭秘地一笑:「大哥,你不認識我啦?」黑子恐慌了,罵著:「滾,老子不認識你!」眼鏡說:「黑子哥,你別裝,你毀了容,我也能認出你你來。」黑子趕緊下了梯子,小心地把他拉到暗處,狠狠地掐著眼鏡的脖子,壓低聲音說:「小眼鏡!告訴你,黑子已經死了,我叫劉二猛,你以後喊我二猛,懂嗎?」

眼鏡梗著脖子,連連告饒:「黑子哥,你他媽手下留情啊!不,二猛哥,你鬆手啊!」黑子聽見他嘴裡喊二猛,就慢慢鬆開了他的脖子。眼鏡笑著:「嘿嘿,大哥你真聰明。我知道!獄官老米替了你,沒有懷疑你的!只是你這臉,不該弄成這樣!咋找媳婦啊?」眼鏡遞給黑子一支「大生產牌」香煙,黑子猛吸了兩口:「兄弟,我不跟你小子多嘴,只告訴你一句,你往後少他娘找我!聽見了?」眼鏡看見黑子凶凶的眼神,嚇愣了:「你這是咋的了?我給你保密不就結了,別忘了哥們情義哩!大災不死,我們必有後福啊!」黑子冷冷地笑了兩聲:「後福?我們這種人前福都沒個影兒,哪他娘的有後福?」眼鏡神秘地眨眨眼睛:「二猛哥,我們逃吧!」黑子瞪了他一眼:「你瘋了嗎?逃你娘個腳!」然後狠狠地揪住他的耳朵。眼鏡咧著嘴巴:「別別,我可是好意啊,怕是夜長夢多啊!等啥都恢複正常了,我們這種人還不是專政對象?」黑子梗著脖子說:「我不怕死,可我不能走。」眼鏡疑惑地問:「為啥?」黑子想了想說:「我要治好小妹的眼睛,我要扶養她長大!」眼鏡問小妹是誰?黑子看了看眼鏡說:「她是我的乾女兒!」眼鏡更加不解:「從哪兒震出了一個乾女兒?」黑子身體顫了顫,雙手抱住腦袋,任憑淚水混和著疲倦和悔恨,縱橫涌流。他第一次把他與素雲在金庫里的事情講述出來。眼鏡聽得合不上嘴巴,吃驚地看著這位經歷坎坷卻依然有夢的同伴。地震改變了一個死刑犯的靈魂,這是黑子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風雨交加的時候,黑子守候著文秀的簡易棚子,像一條忠實的黑狗。飄搖的簡易棚被吹得吱吱裂響,黑子緊緊拽著簡易棚的繩子,聽見棚里文秀與何大媽的說話聲。簡易房的門窗也隨著碎響。黑子躲在一塊塑料薄膜下面,薄膜用幾根木棍支撐著。雨水在塑料薄膜上聚集,形成一圈圈的水窪,嘩嘩地往下墜落著。黑子要不時用手把那下墜的雨水桶出去。他望著文秀和孩子們的簡易房,好象下了很大決心,他跑向簡易房,可剛要舉手敲門的時候,他停住了,又怏怏地折回來。

雷電閃過的剎那間,海光終於在暗處認出了黑子。

「二猛,二猛!」海光喊了兩聲。

黑子聽見有人喊他,卻不知聲音來自何處?

海光又喊了兩句,卻被猛烈的雷聲蓋住了。

「卡嚓」一聲響雷,伴著一道白色的閃電同時襲來。文秀從來沒有聽見過這麼響的雷聲,嚇得撲進何大媽的懷裡,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孩子們被驚醒了,小妹和幾個孩子直直地坐起來,哭叫著,喊著地震了,光著身子就往外跑。

「別跑,是打雷!」文秀喉著,伸手去攔孩子們。孩子們神經受到了刺激,根本沒在乎文秀和何大媽的阻攔。小妹驚恐的臉色十分蒼白,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甩了甩胳膊,拚命地往外跑去。

「地震了,地震啦!」孩子們哭喊著跑進風雨之中。

孩子們像一群驚恐的羔羊,在風雨中狂奔,瑟瑟發抖。

文秀和何大媽急忙跑出來追著,風雨將文秀颳倒在地。她一手抓著地上的泥水,一手抓著何大媽的胳膊,何大媽用力拽她,自己腳下一滑,撲通一聲跌進泥水裡。文秀朝著孩子們奔跑的暗處張望著,嘶啞地喊著:「你們都回來,都回來啊!」她被氣哭了。驚恐的孩子們沒有理會她的命令。何大媽失望地拍打著泥水:「這可咋好啊?」她們怎麼也想不到黑子和海光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黑子和海光驚呆了片刻,他們兩個人相互認出對方,驚雷就炸響了。海光本來是想追孩子們,看見文秀和何大媽跌到了,就返回身來攙扶文秀和何大媽。海光的大手伸過來的時候,文秀幾乎哭出聲來:「你什麼時候來的?」海光扶起兩個人後抬手指了指黑子的身影說:「看,那是二猛,他比我來的還早!他偷偷守候著你們的簡易棚!」文秀和何大媽心裡有了暖意。

雨猛烈地下著,雨夜裡寒冷而凄涼,有許多隱約莫測的黑洞。那是地震廢墟的黑洞,儘管清屍工作基本結束了,可是那一個個令人恐怖的東西還沒有清除。海光害怕孩子們亂跑,會掉進深不見底的黑洞里,急忙說:「文秀,你和大媽回簡易房,我和二猛把孩子們找回來,快,不然你們會被淋病的!」他說話時咬肌一閃一閃的。文秀感激地看了看海光,心裡仍不放心,扭頭對何大媽說:「大媽,您先回去,我和海光他們找孩子!」何大媽爽快地說:「走吧,我這把老骨頭地震都沒砸著,還怕風怕雨不成?」何大媽拉著文秀,跟隨海光朝黑色的雨夜撲去。

「小妹,小妹!」遠處傳來黑子的呼喊聲。

海光、文秀和何大媽都喊著孩子們的名字。這些沒爹沒娘的孩兒啊,你們往哪裡跑呢?黑子伸出大掌擼了擼臉上的雨水,看見小妹的身影了。因為小妹看不見東西,腳下磕磕絆絆的,反覆跌到,身上都是泥,跌破的胳膊肘淌著血。小妹是光著上身跑出來的,起初被一個孩子拖拽著,可是天黑如墨,地上水滑,跑著跑著就被甩丟了。小妹哭泣著,喊著文秀阿姨的名字,東摸摸,西蹭蹭,根本不知道自己腳下就是黑洞。小妹抖抖地抓著一塊水泥板,腳下的流沙慢慢陷落,黑子大喊一聲小妹別動,就猛地撲了過去,緊緊拽著小妹的胳膊,把自己頭頂的塑料蒙在小妹的頭上,一把將孩子摟進自己的懷裡:「別怕,小妹,我是你的二猛叔叔!」小妹第一次想跟黑子說話:「二猛叔,這是地震嗎?」

黑子抱緊起了她,安慰她說不是地震。小妹踏實了一些,依偎在黑子的懷裡,躲避著雷雨閃電。黑子淋在風雨中,看到人間的黑暗,看到陰險,看到孤獨。於是悔恨就像這沉重的夜色一樣壓來,先是壓在頭頂,然後慢慢浸透皮膚、血液和每一根神經。他的心裡忽然升起一團烈火,小妹是他唯一的寄託,唯一的奔頭,唯一的曙光。每當他面對美好的時候就要與心中的魔鬼較量一次。他沒有去找別的孩子,更不關心別的孩子!

海光和文秀把別的孩子都找回來的時候,天快亮了。

天亮的時候,暴風雨停了。孩子們安穩下來,黑子爬上簡易房房頂,把被風掀開的油氈又鋪了鋪,加固了壓在油氈上的磚頭。幹完所有的活,他才默默地走了。黑子走了很遠,文秀追出去喊了一聲:「二猛,你住哪兒啊?」

黑子繼續走著,沒有回頭。

「二猛,有空兒來玩兒啊?」

黑子心裡一燙,眼睛濕了,回頭朝文秀揮了揮手。

孩子們受到了驚嚇,一個個都蔫頭搭腦的。為了讓孩子們高興,海光取來了相機,給孩子們拍照,照了好多相,他想回報社洗出來,看見簡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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