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沒有公開的神秘「內參」

太陽很明亮。但是文秀眼中的太陽卻是黑色的。

文秀醒過來了,她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地板上,她不知道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她繼而發現身子下面有點點的血跡,她覺得有些疼。她忽然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險些又昏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怎麼穿上的衣服,怎麼走到了這裡。這裡是哪裡呢?她也不知道。腳下是兩根鋼軌,她知道這是鐵路,她為什麼會走到這裡,她不知道。

迎面一聲長嘯,是一列火車開了過來,在她的對面開了過來,她迎著火車走過去,在火車的長嘯聲中,在呼呼隆隆火車車輪的滾動聲中,她終於明白了自己是來幹什麼。她要坐上這一列火車去遠方,一個很遠的地方,那裡純凈明亮沒有任何陰影,連人都沒有影子,人只是一團純凈的光。

火車臨近了,她站住了。

女人就是一片樹葉,就要迎風歌唱,因為秋風一吼,她脆弱得說落就落了。文秀掠一下頭髮,她的長髮在風中飄拂,象黑色的火焰在燒,長發把風也漂成了黑色的,把太陽也漂成了黑色的,火車和鋼軌也是黑色的,她在一團黑色中凝著黑色的眸子,黑色的眸子中淌下兩滴淚水,唯有這淚水是透明的,晶瑩如露如珠,在晶瑩清澈的淚光中看一片黑色的世界,整個世界便溫潤凝重,如一團黑色的雨雲,而她,就在這一團溫潤中融解了,融解成一個遙遠的微笑。她好象聽到有誰在呼喚她,她想那一定是媽媽,她朝著媽媽走去,在媽媽的懷抱里,女兒永遠是純凈的,純凈如露如淚滴。她的身子騰空飛了起來,她在一片迷朦中終於躺進了媽媽的懷抱,媽媽的懷抱是那麼溫暖安全,她緊緊地摟住媽媽,生怕再一次失去她。

這個時候,唐生在尋找她。唐生看見了迎著火車走去的文秀。他撲過去,把她救下了。

文秀慢慢地睜開眼,她發現是一個男人抱著她,她猛然一驚,嫌惡地推開他,可是他卻更緊地把她抱住。抱著她的是唐生,唐生的旁邊是她的姐姐文燕和海光。文秀瘋了似地朝唐生喊:「你走,你走開,你們都走開!」她大叫著,使勁掙扎著,但是她無法掙脫唐生的手臂,她哭了,淚水如雨。

晚上唐生沒有回來,向國華回到家裡,覺得很煩,妻子嘮嘮叨叨地和他說了些什麼,他也沒聽清。他的妻子不是那種愛嘮叨的女人,在家務事上甚至比他還粗心。但她是一個廠子的黨委書記,難免利用了這種方便的條件把工作上的事情帶到家裡來說,今天她說的大約是她的廠里學開灤,也給工人發了大被面,可是馬上就有大字報出來,說她搞物質刺激,是「右傾翻案風」的表現,她不理解,為什麼開灤能搞,她就搞不得。

向國華沒有理她,獨自看著報紙,等著妻子把飯端上來。

明天就要開專家論證會了,他今天把何亮叫來,問了一下專家們的情況,何亮卻說專家們的意見很不一致,具體如何還不清楚,要到明天的會上再看。而前天卻發生了銀行搶劫案和入室強姦案,今天公安局向他彙報,這兩個案子都是一人所為,已經摸清了作案人,準備立即拘捕。他很震驚,這是一個什麼人呢?為什麼有這樣大的膽子,在銀行搶了錢之後又去強姦,如果不是瘋了,就實在讓人難以索解,他還沒碰上過這樣的案子,更何況受害者又是他那個寶貝兒子的女朋友。兒子已經兩天沒有回家了,不知他現在幹什麼,他知道老伴兒地起根兒就不同意這們親事,老伴兒是十五歲就參加革命的老同志,沒什麼文化,天生就討厭那些蹦蹦跳跳的女演員們,以她的水準,她很難搞清楚她們什麼時候在演戲,什麼時候在生活,她不願意有一個她始終搞不清楚的女演員作她的兒媳婦。而且,兒子才二十歲,在這個歲數就談戀愛,屬於早戀。最不能讓她接受的是,這個姑娘比兒子大了四歲,她因此懷疑那個姑娘是不是太有心計了,不是看上了兒子,而是看上了兒子的家庭。

在這個問題上面向國華和老伴是大體一致的,年紀還在其次,他最討厭那些女演員們她們動不動就往領導家裡跑,劇團里稍有風吹草動,就一直吹到上面來,弄得不好還會鬧出些桃色新聞來,使一些很好的同志鬧得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來。所以對於文秀和唐生的事情他一直沒有表態,這一回,會發生什麼事,兒子會是什麼態度,老伴兒會是什麼態度,他的心裡實在沒底,就連他應該怎麼辦,他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難度絲毫不亞於地震的預測。怕什麼來什麼,正當他不知怎麼辦才好的時候,那天晚上,唐生回來了,他的身後跟著文秀,一進來,唐生就說:「這是爸。」

文秀朝向國華鞠了一個躬,叫了一句什麼。

向國華沒有聽清,他只好站起來伸出手臂,示意她坐。

老伴兒由廚房裡端著菜走出來,唐生又說:「這是媽。」

文秀又鞠了一躬,接過了老伴兒手裡的菜盤子。唐生的介紹讓向國華大吃一驚,這個混賬東西在「爸」、「媽」的前邊連個「我」字都沒帶,明顯是有強加於人的態勢。老伴兒也是鬧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圍裙擦著手,端詳著眼前的文秀。這姑娘確實生得清秀佼好,瓜子臉,細長的眼睛,長睫毛,一眨眼睛就透出靈動,薄薄的嘴唇緊抿著,左邊腮上便現出一個酒窩兒,只是有些倉白憔悴,象是剛剛生過一場大病。見唐生的母親端詳她,她低下了頭,由兩腮到脖頸一直紅下去。

唐生對於母親這樣毫無顧忌地端詳文秀不太滿意,好像在商店裡挑選一件衣服似的。他拉文秀坐在飯桌邊,又把母親和父親也按到了椅子上,他直接了當地說:「爸,媽,我們想結婚。」向國華和他的老伴兒都驚呆了,尤其是老伴兒,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她還不知道文秀出的事情,但她早就對兒子講過,她不同意這門親事,如今兒子卻來下最後通牒了,而且是當著這個姑娘的面,她的脾氣歷來是直筒筒的,她不能不說話了。

「你怎麼不和我們商量一下呢?」

「這不是在和你們商量么?」

「有這麼商量事情的么?」

「這樣商量才好,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

「你這不是商量,是逼我們表態。」

「怎麼理解都可以,你們就表個態有什麼?」

「如果我們不同意呢?」

「那我們也結婚。」

「既是這樣,你為什麼還來問我們?」

「省得你們說我目無領導。」

「那你乾脆就……」

她想說你們乾脆自己決定算了,還來問我們幹什麼?可是她沒敢說出口,她想唐生這東西也許要的就是她這句話,這小子小心眼子是滿多的,只要她這句話說出口,他就真敢結婚,到時候做父母的能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為了兒子的婚事不認兒子吧?她求援似地看著向國華。向國華也看到了兒子的陰謀詭計,他嘴裡說不搞陰謀詭計,卻明明在搞陰謀詭計,純粹的打著紅旗反紅旗。他倒是很佩服兒子的手段和心胸,在文秀這個時候,他如此決絕地要結婚,說明他是個有良心的,不是那種市井小人。若是換了別人的兒子,他會當即表揚他一番,可這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要娶一個被人強姦了的姑娘,即使這個姑娘再好,再無辜,他的心裡也是過不去。他想說讓他們再考慮考慮,可看兒子這個意思,是不讓他們有考慮的時間了,他若說不同意呢?他這個市委書記是不是太失水準了,哪還象個市委書記呢?事情傳揚出去,還怎麼和人講話呢?他沉默著,半晌,說了句:「文秀頭一次到家來,是客人,先吃飯。吃飯。」他身先士卒地端起了飯碗。

老伴兒不知道向國華心裡想的什麼,她很不滿意向國華這種含含糊糊的態度,可是她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她已知道自己剛才的態度不很冷靜,人家姑娘頭一次到家裡來,總不能過於地傷害了姑娘的自尊,她夾起一箸菜,送到文秀的碗里:「吃吧,先吃飯。」她讓得很真誠。文秀看一眼這位還屬於未知數的婆母,迅速地低下頭,一滴眼淚,落在飯碗里。唐生見不得文秀的眼淚,這兩天他一直守在文秀的身邊,和他在一起的還有文燕和海光,他們象守護危重病人一樣看護著文秀,直到勸得她吃下第一口飯,他們才鬆了一口氣。周海光悄悄把他拉到沒人的地方,異常鄭重地問他,他到底想怎麼辦。他沒有猶豫,他說過去他愛文秀,現在他仍然愛文秀,他只想儘快逮住那個作惡的惡棍,親手殺了他,別的,他都沒有想。海光一下子把他抱住了。海光說即是這樣,他就應該把他的想法和文秀好好談一談,現在能夠救文秀的只有他了。

他便對文秀談了,他說人的尊嚴不在於外界對你怎樣評價,而在於你自己對自己的評價,你對自己的估價,才是你的真正內核。他沒有勸文秀,只是告訴她,人的心靈是不可以玷污的,能夠玷污心靈的,只有心靈自己,如果她從內心深處承認自己是清純的,承認自己的一貫價值,那麼就應該敢於和他一起爭取一種嶄新的生活。

太陽超常升起來,一切都沒有改變,需要改變的只是我們的目光,我們怎樣看世界,世界便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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